第 15 章

第 15 章

太医值房正中央,供着伏羲、神农、黄帝的塑像,从塑像袖底看过去,能看见值房深处忙碌往来的身影。

有人听见招呼,扭头问了声:“夏太医?哪个夏太医?”

颐行接不上来话,那晚自己疏漏了,只问了人家姓氏,没问明白全名叫什么。

其实找太医给含珍看病,未必点名要找前儿那位,就是觉得他能对症,且大晚上的赶到安乐堂要给小娟瞧病,必定是医者仁心,比一般的大夫强些。自己呢,也莫名有个执念,想天光大亮下见一见他,也消了她疑神疑鬼的戒心。

不过听里头人应,就知道值房里有姓夏的,且不止一位。她答不上来,但她想了个好辙,精准地提供了一个范围,“就是前儿留宫轮值的那位。”

里头杵药的几个太医顿下了,面面相觑后道:“这儿是外值房,夜里用不着当值,你得上乾清宫御药房去,你要找的人兴许在那儿。”

可也不对啊,宫值的人不给宫女看病,只候主子们的命……那前儿夜里遇见的太医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违反宫规胡诌的侍卫,还是潜入宫中行刺的刺客?

颐行一脑门子官司,人也有点儿发愣,边上的荣葆叫了声姑姑,“您是怎么认识那位夏太医的呀?要不您说说他叫什么名儿,咱们上寿药房打听打听去?”

乾清宫的御药房不是人人能进的,但负责煎药的寿药房还可以走动走动。太医开了方子都得送到那儿去,里头当值的和太医都相熟。

可惜颐行说不出来,最后也只能摇头。

含珍的病不能耽误,无论如何先请太医过去再诊一回脉是正经,便把来意和里头的大夫说了。

半晌一个看着最年轻,平时被使唤惯了的小太医蔫头耷脑走了出来,他转身示意苏拉背上药匣子,一面比了比手道:“我随你们跑一趟吧。”

所以哪儿都有倾轧,新人就得挨老人欺负,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从南三所到最北边的安乐堂道儿太远了,没人愿意为个小宫女特特儿跑一趟,又不能不接诊,于是资历最浅的被推出来,美其名曰“多诊多看”。

想必这位年轻太医确实常在宫里奔走,脚上的功夫练了出来,一路健步如飞,颐行和荣葆几乎追他不上。

颐行连连喘气,“小葆儿,他腿里上油了?怎么那么能跑呢……”

荣葆也直倒气儿,“别介呀,您这会儿管我叫小葆儿,等我老了,我可不敢再您跟前露面了。”边说边招呼,“岩太医……唉哟岩太医,您慢点儿,没的堂子里的还没瞧,先给咱们俩扎金针喽……”

太监都爱留一手,话不说透是他们保平安的符咒。颐行还琢磨了一下,怎么老了就不敢在她跟前露面了?是怕这会儿叫他小葆儿,老了管他叫老葆儿?

……原来是这么回事,到底音不好听。

颐行抿了笑,快步赶上去,岩太医脚上也放缓了步子,回头说:“对不住,病了的人都着急,我跑腿跑惯了,不是我自夸,宫里太医没一个能赛得过我。”

这也算是项本事,不管医术怎么样,这份善心是该肯定的。

岩太医又问颐行,“姑娘找的那个夏太医,是你旧识?他叫什么名字,等我回去给你打听打听。”

颐行道:“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他说自己擅女科,才想着请他过去瞧瞧。”

岩太医颔首,复又想了想,“擅女科的就那几位太医,我认识的里头没有姓夏的呀。”

可知不是遇见了鬼,就是遇见假的了。

颐行哪儿敢多说呢,含糊敷衍了过去,把人引进安乐堂,一直引到含珍床前。

岩太医扣腕子诊治了片刻,低头喃喃说:“气弱血亏,劳伤心肾,阴虚而生内热,用月华丸加减试试吧。”

几乎所有太医都诊出了劳怯,劳怯可不是好症状,虽然还不至于成痨疾,但久治不愈,也就相距不远了。得了痨疾是万万不能留在宫里的,连先前有过接触的人都得挪出去。

荣葆又跟着往南取药去了,颐行安置了含珍,从屋里退出来。

高阳站在西边檐下听信儿,叫了声姑娘,问:“怎么样?还能撑几天呐?”

颐行有点儿泄气,“那倒没说,就说让吃月华丸。”

“唉……”高阳叹了口气,“医道深山的大师傅不会上安乐堂来,来的都是半吊子学徒练手艺的。没法子,一人一个命,谁叫咱们命贱呢。”

颐行觉得也是,大师傅们忙给小主儿看伤风咳嗽都来不及,哪有闲心救小宫女。在宫里头活着就得自己保重自己,真要是病了,连吴尚仪这样当了多年差的女官也卖不了人情。

反正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岩太医开的药照例吃着,颐行晚间给含珍盛了一碗梗米粥,她才喝了两口就别开了脸,说不吃了。

照这么下去,恐怕撑不了太久,颐行回尚仪局的想头也得破灭。

又到宫门下钥的时候了,小苏拉在檐角挂上了风灯。春天夜里爱起雾,入夜后越来越浓,灯笼在一片白茫茫的云海里闪着凄迷的光,起先有盘子大,后来渐渐敛起了光脚,变得只有巴掌大了。

颐行站在檐下想,今儿夜里可真奇怪,仲春时节竟像倒春寒似的。仰头看灯笼,原来雾气的颗粒那么大,数之不尽凝聚在一起,上下翻飞着,遇着气浪一去千里……

忽然浓雾里出现个人影,那身形可不是安乐堂里的人,直把颐行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正要问是谁,那身影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鸦青色袍子,腰上挂葫芦活计,要是料得没错,是夏太医乘着浓雾来了呀!

只是他这回拿纱布蒙着口鼻,只看见刀裁的鬓角和令人形容不出的眉眼。那眼睛是山巅后的朝阳,温暖明亮,眉峰却拢着峥嵘之气,观之俨然。颐行想这回可算见光了,她看清楚了。然而再细想,却又什么都没看着,下半截不露出来,也是看了个枉然。

不过眉眼精致,头发乌浓,身量很高,声气儿还讨喜,下半张脸只要不是鼻塌嘴歪,这人也算够齐全的了……齐全是齐全,回回天黑了出来是为什么?上太医院找他去,还查无此人……

颐行不自觉又往后退了半步,“夏太医,您老怎么来了?”

他没有太多的表示,眼睛朝屋里望了望,“来瞧病。”

颐行说哦,“干嘛大夜里瞧病呀?您总这么夜奔,也不是个事儿呀。”

这是对人家的身份产生怀疑了,白天见不着人,晚上才现身,对于头脑简单的老姑奶奶来说,实在是一阵赛一阵地瘆人。

夏太医大概觉得她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但良好的教养支撑着他,克制住了挤兑她的冲动。

“我是御药房当值的,这阵子专负责夜里坐更。御药房的人不给宫人看病,姑娘知道吧?给送到安乐堂来的人又是苦到根儿上的,所以趁着得闲过来瞧瞧,算积德行善。”

这么一说,颐行立刻对他肃然起敬了,坐更的太医果然不同,品性就是那么高洁!

“您受累,请您随我来。”她说着引他进了屋子,只是心里还纳闷,又朝外头看了一眼,“就您一个人来的?没有太监跟着呀?”

夏太医那双眼睛瞥了过来,颐行到这会儿才发现,他的眼梢微微扬起,很有画本子上说的,那种亦正亦邪的味道。

有的人耍横靠大嗓门,有的人只需轻轻瞥你一眼,你就慌了神,夏太医属于后者。

颐行再不敢多问了,忙给他搬条凳来。他也不坐,弯腰垂手压住含珍的手腕,略沉吟了下,说是“虚劳”。

颐行不懂医术,也不知道什么虚劳实劳的,待夏太医诊完了忙递上手巾把子,问:“这虚劳还有救吗?”

想必太医都是极爱干净的,对病症也有忌讳之处,诊完了脉就远远退到南墙根儿去了,手上一遍又一遍仔细擦拭,唯恐沾染上似的。一面打量含珍的脸色,行话说起来一套一套。

“虚劳多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所致。我观她脉象,脏腑不佳,气血阳亏,因此面色萎黄,神疲体倦。这种病,拖延的时候越长,病症逐渐加重,就不好治了。”

颐行说是,“来瞧的太医也是这么说,给开了两剂汤药,就撒手不管了。”

夏太医道:“都这样,不是替主子们瞧病,尽了本分就行了。女孩儿的劳怯调理起来费时费力,有怕麻烦的,胡乱开两节药就打发了。”

这么一比较,眼前这位太医真是个大好人。不管他最后能不能救含珍,有这两句掏心窝子的话,事儿就显得靠谱多了。

颐行由衷地说:“您这心田,怕是紫禁城里最好的啦。这地方是天字第一号,却也没什么人情味儿,您是当太医的,愿意看见太医堆儿里不好的痼疾,没和那些蒙事儿的同流合污,您就是这个。”说完比了比大拇哥。

面罩底下的表情怎么样不知道,面罩上方的眼睛却微微弯了起来,也许是笑了吧。

夏太医说:“我也想让这紫禁城里有人味儿,干我们这行的,能救一个是一个。孔夫子不是说了,天下大同吗。不管宫值也好,外值也好,都能尽心尽力救人,让这深宫再没有枉死的宫人,就是我平生夙愿了。”

颐行连连点头,果然心若在梦就在,这位太医实在不一般。

她又扭头瞧了眼含珍,问:“她这病,依您之见还有法子吗?”

夏太医说:“金针引气,令脉和,再辅以黄芪桂枝五物汤,吃上十剂后另换方子。劳怯其实并非无药可医,要紧的是愿意花功夫,譬如她寸口1发涩,尺中2发紧,用金针引阳气入体,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虽然他的长篇大论,颐行一句也没听懂,但不妨碍她对他肃然起敬。

“夏太医,您是紫禁城活菩萨。您说吧,要我干点儿什么辅助您?要不要打点热水?我这就去……”

夏太医叫住了她,说不必,“夜里别让屋子进凉气,白天多通风。我给她施针,姑娘站在一边就是了。”

颐行嗳了声,在含珍床前候着。

这位太医和别人也不一样,不带一个随行的苏拉,也不背大药箱子。从怀里取出小布包儿,解开扣绳潇洒地一划拉,里头别着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金针。他取出几支来,熟练地扎在了含珍的手脚和头面上,那专注的样子,一看就是实心实意救人的。

颐行忍不住多了句嘴,“夏太医,我还没请教您的大名儿呐,您愿意透露一下吗?”

他垂着眼,那眼睫在灯影下又浓又长,摊开自己的手掌心,在上头写了两个字,“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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