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孑理智地没有多问,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杀过的那几个拦路打劫的劫匪,还没有收拾,尸体还在雪中晾着。
转了话题,“大山哥,你们这附近一带,可有盗匪?”
周山怔了怔,如实点头:“有。之前很猖獗,后来就少了。不过官府没有清理干净,好像剩下几个,时不时出来截道杀人,然后就躲起来一段时间。官府也是头疼,一直抓不到他们。我们村子穷,那几个零星的劫匪,也懒得打我们主意。你要是非上山不可,还真有可能碰上他们呢!他们几个说不定就藏在山里。”
叶无孑沉思片刻,“既然如此,官府可有出悬赏榜文?”
周山又是一怔,“听说是有的。不过,那些都是亡命之徒。我们这些老百姓哪有本事挣这份钱?”
说完,又是长长一叹。
叶无孑想了想,从自己头上摸出一个小小的珠花送给稻米。
稻米高兴地眼睛都亮了,捧着珠花兴奋不已,“姐姐,你是送给我的吗?”
“是啊。”叶无孑轻声应着,“稻米,你拿着珠花去里屋玩,姐姐和爹爹说会话,你看行不行?”
稻米看了一眼自家爹爹,然后懂事地蹦蹦跳跳进屋去了。
叶无孑见稻米离开了,才松了口气,对周山小声道:“大山哥,你是猎户?”
周山颔首。
“大山哥,肯定不少接触各种各样的猎物尸首吧?”
“那是当然。不是所有猎物,打到都是活着的。”
“那……”叶无孑语气微沉,“大山哥,可能收拾人的尸首?”
周山登时脸都变了。猛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叶无孑,手里拿着拨柴的木棍,紧紧握着,大有一棍子抡死叶无孑的架势。
周山语气生冷,满含杀机:“我没有杀过人,更没有处理过人的尸首。”
叶无孑看着他手中的木棍,反问:“那眼下大山哥,是要做什么呢?”
忽然十分轻松地笑了一声:“大山哥,我独身一人出现在此,又主动把佩剑交给你保管,你该知道,我不是恶人。我若对你和稻米有不利的心思,那我完全可以不声不响地潜入你院中,将你二人一剑毙命,也省了这些周旋。我能坐在此处,与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便是我最大的诚意。”
顿了顿,又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大山哥。村外向南二里,我杀了六个拦路的劫匪。不过,天黑又下了大雪,我不好收拾,就留在原地了。我想着,大山哥是个猎户,背后的秋洛山本来猎物就不好打,到了冬日,更是绝迹了。你和稻米生活艰难,我又受你们父女二人收留之恩,所以想着大山哥如果有办法,可以待明日早起,将那六具尸首拉到官府去,兑换赏银。”
“我虽然对这一方面不是很了解,但是也大约可以估测一番,这六具尸体加起来怎么也要超过一千两银子了。以后你们父女二人生活便不会再如此拮据了。”
周山并没有因为叶无孑的话,面色有丝毫缓和,反而愈发冷冽道:“你一个人,杀了六个劫匪?”
明显的怀疑,还有对叶无孑身份的警惕。
叶无孑无奈摇头,语气又柔和了几分,“大山哥,我此来上山是找药材的。那六个劫匪也误打误撞碰上来的。我对你们父女,对整个村子,绝没有半分恶意。”
周山垂下眼睑,整个人气势放松了不少,重新坐下来,也多了几分真诚:“我也说真的,平日山上药材还常见,不过一到下雪,真的什么都找不到。也没人会在这种天气上山。你如果真想上山,不如多等几天,天晴了,雪化了,还能好走一些。”
叶无孑摇摇头,“时间紧迫,我等不了那么久。我还有很多事急着回去做。错过了这几日,就没办法了。”
忽然想起周山猎户的身份,抿了抿唇斟酌道:“大山哥,您住了山下多年,又常年以打猎为生,应该对山上的地形很熟悉吧。”
周山预料到叶无孑想说什么,又不好直接拒绝,只道:“下雪了,不好进山。”
叶无孑也不再勉强,撩开衣袍,从中衣撕下一块洁白的锦布,递给周山。
周山一瞬间怔愣,不知所措,想起这是叶无孑从中衣撕下来的,不由耳尖有些红。
叶无孑见状赶紧说道:“大山哥,我不该强人所难,让你带我上山。不过,我人生地不熟,对山上地形没有头绪,上山很危险,所以,我想麻烦你在这上面给我画一幅地形图,把关键的地方,给我标出来就行了。”
周山为刚才自己一刹那的龌龊心思感到羞愧,此时结果那块洁白的锦布,手指赶路到那上面还残存着淡淡的温度,鼻尖不可忽视地窜进一股淡淡的幽香,再次让他忍不住红了脸。
周山将头压的更低,不让叶无孑察觉到自己的异常,闷声不吭地捡起一块焦炭,在锦布上一下下耐心地勾画起来。
叶无孑也觉尴尬,喝了两口冷水,便转去东屋,躺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搭好唯一一条不算厚的棉被,闭眼睡去了。
明日是一场大仗,她得养精蓄锐。
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叶无孑被冻的僵硬的身体也缓和了不少。
一大早,叶无孑起身,走到堂屋,木凳上摆着一个小木盆,木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
叶无孑心下微暖,这明显就是周山提起给她准备好的洗脸水。
西屋里传来稻米脆嫩天真的童声:“爹爹,你给我把小辫子梳的好看一点。我想和咱们家那个漂亮姐姐一样好看。”
“好好好。我们家的小妞妞最好看了~”是周山无奈而宠溺的声音。
不多时,稻米梳着两个朝天小啾啾从屋里一蹦一跳出来,满脸的欢喜,在叶无孑面前乖巧站定,小脸通红通红的。
“姐姐,你看我好不好看?”
叶无孑笑了,毫不吝啬夸奖道:“好看,小稻米最好看了。你爹爹的手很巧,我们小稻米也是小美人儿!”
说完,手指在稻米脸上轻轻蹭了一下。
稻米笑得腼腆,突然眉头一皱,又显得不开心,小嘴嘟囔着:“可是,我还是觉得没有姐姐好看。”
睁大眼睛,一脸童真,“姐姐,我长大了能和你一样好看吗?”
叶无孑笑得更加温柔,“小稻米长大了,只会比姐姐更加好看!”
“真哒!”小孩子很容易满足,听到叶无孑的话不管真假,就十分高兴地欢呼起来,又蹦又跳。
周山轻轻拍了一下稻米的脑袋,“好了。别闹了。女孩子家家的,要矜持。不能总是这么没规矩。”
抬头对叶无孑道:“我煮了粥,你喝一点,暖暖身再上山吧。”
叶无孑轻轻颔首,然后和周山一起坐在了仅有的两个木凳上。
周山想要抱过稻米放在腿上,稻米却不领情,一个劲的往叶无孑怀里钻。
叶无孑也很喜欢稻米,愿意和她亲近,就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把自己碗里的粥喂给稻米喝。
周山是又欣慰又担忧,还有几分不知所措,故意蹙着眉头装严厉,“稻米,过来!姐姐喝完粥,还有事,不要打扰姐姐吃饭!太没规矩了!”
稻米窝在叶无孑怀里,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架势,并不怕周山的呵斥,扬着小脸,理直气壮道:“我不要过去!我就要挨着姐姐!我要漂亮姐姐给我做娘亲,然后我就能和漂亮姐姐一样漂亮了!”
“啪!”叶无孑吓得手一滑,把勺子掉在了碗里,装作没听见。
周山马上脸色变得阴沉下来,盯着叶无孑怀里那小小的一团,又不敢再随意责备小稻米,生怕那小丫头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让叶无孑和自己都尴尬。
直到吃完了饭,叶无孑将稻米放下来,小稻米才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扬起脑袋问:“姐姐,你不想做我的娘亲吗?是不是姐姐不喜欢稻米,所以不愿做稻米的娘亲?”
说话间,夹杂着些许小心翼翼和讨好的委屈。
叶无孑尴尬而生硬地笑了笑,这让她怎么说?不能为了哄这个小家伙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啊!
只能学着周山的样子,揉揉稻米的头,笑着道:“因为姐姐,还没有成亲啊。没有成亲的姑娘,怎么做娘亲呢?”
稻米小脸一揪,陷入自己的小心思里。
周山赶紧将昨夜画好的地形图交给叶无孑,又叮嘱了几句,把逐影还给叶无孑,示意她赶紧出门,生怕自己这磨人的小女儿又缠着叶无孑问些奇怪的话。
周山生怕叶无孑会觉得那些话是自己教稻米说的。
叶无孑也不敢和稻米多说什么,起身就要出门,还未走出大门口,便被稻米叫住。
“姐姐,”叶无孑脚步一顿,“姐姐你还会回来吗?”
叶无孑松了口气,转过头款款一笑,点头:“会的。我的马儿,还要麻烦你和你爹爹帮忙照顾了。”
稻米由衷地笑了,扬起小手,“姐姐再见!一定要小心啊!”
叶无孑终于走出大门,看出门外零星几排大小不一的脚印,眼睛一眯,周山应该一早出去过,为了自己说的那几具尸体……
如此,自己也算报答了他们的收留之恩了。
叶无孑踏着厚厚的积雪前行,脚下咯吱咯吱的响。此时雪已经停了,空气又清又寒,倒是格外清新。
她之前因为要进雪山,所以也做好了进山的准备,穿了一双抗寒防湿的鹿皮小靴。
手上裹了几层绒布,尽管不会再与冰冷的剑鞘直接接触,但是寒冷的空气还是冻的手指发疼。
叶无孑极其不适应这种寒冷的天气。她从小在蝶谷长大,蝶谷地理位置偏南,靠近御风江,谷外桃花四季不败,谷内最冷的时候,也就穿一层薄薄的棉衣,更别说见雪。
哪怕长大之后,在神机阁任职,四处奔波,也没有来过这北境之处,更莫要说,上什么雪山……
她纵然有本事,可是从小养大的体质却是不能改变的。
她就是适应不了这种寒冷的环境,让她由心而发的无所适从。
周山领着稻米在门外目送叶无孑走远,直到看不见才回神。
稻米晃晃自家爹爹的手,“爹爹~”
周山看了一眼女儿,语重心长道:“妞妞,答应爹爹,以后不要说让姐姐做娘亲的话。”
稻米黑黑的眼睛盯着他,一脸疑惑,“为什么?我很喜欢姐姐。姐姐漂亮,人也好,还给我点心吃,还有珠花呢!姐姐是好人,爹爹不喜欢姐姐吗?”
周山抿了抿唇,又叹了口气,“姐姐还没嫁人。她以后总要嫁人的,嫁了人,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就是别人的娘亲了。”
稻米嘟着嘴巴不高兴,“那姐姐嫁给爹爹不就是我的娘亲了?”
周山眉头一皱,明显不高兴了,语气又严厉起来,“妞妞,姐姐她不是普通人。她迟早要走的。再说……”
周山语气微沉,有些落寞,“爹爹配不上她。”
怪不得周山一直都在警告叶无孑不要雪后进山,因为叶无孑一进山,哪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得眼睛生疼。如果不是有周山给她画好的地形图,和山上一些特有的标志,她恐怕一早就迷路,要困死在雪山里。
之前独眼龙提到的那个狭缝,实际上是山体断裂的缝隙。周山画的地形图上也有标示。
按照地形图上的距离显示,步行过去最快也要多半日才能到。
眼下大雪封山,鸟兽绝迹,对人的生存要求更是苛刻。在雪中上山,又是极消耗体力的一件事,更何况,叶无孑还极其畏冷……
叶无孑抬头看了看迷蒙的天色,不辨时辰,不过依出来的时辰掐算,她觉得此时已经到了午时左右。
走了这么久,整个人除了累就是冷,鹿皮小靴里也灌进了风雪,湿湿的,脚上透骨的冷,冻的脚后跟生疼。
叶无孑拖着疲累的身体,走到一棵枯树下,清理了一部分雪,露出底下的枯叶,轻轻坐下来,倚靠在树干上,阖眼休息。
即使她闭上了眼睛,可是脑海里一刻也没有闲着。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朝势力,朝中暗波汹涌,还有墨玉,那个自称自己亲姐姐,却为别人小产两次的女人,最后是韩策,他虽然混账,又可恶,但是他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自己也跟着忧心……
渐渐地脑海中竟然浮现出自己出生来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全家被灭,接入蝶谷,与上官瑜叶依晴一同学习成长,入神机阁任职,辗转各处执行任务,被千叶公子安排入京,救驾入锦衣卫,遇韩策,到惠远,赴西域,又为寻药踏雪山……
最后所有的一切在眼前反复交叠汇总,待所有画面静止下来,她才惊觉,那竟然是韩策的脸!
她看到了他一人返回蝶谷,然后孤立无援,似乎所有人都在陷害他。
他双拳难敌四手,竟然被人擒住!
然后有人在跟他阴险又恶毒地说着什么,叶无孑听不清,想要喊,又什么也喊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韩策被人压着,然后灌了满满一碗黑色的药汁……
叶无孑不知道那是什么,直觉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想要去帮他一把,把所有欺负他的人都杀光,可是,做不到……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再后来,韩策躺在地上浑身抽搐,痛苦地大汗淋漓,俊美的脸上,五官都扭曲了。那些人,就那样冰冷无情地看着,还在狞笑着,威胁着。
韩策艰难地爬起来,伸手去抓那人,却被那人一把甩开。
韩策重重摔在地上,然后一群人一拥而上,对着他就是拳打脚踢。
叶无孑愤恨,着急,痛苦,心慌,无能为力,只能化为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
怎么会这样?他那么骄傲的人啊!
最后,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紧闭着眼睛,好像是死了一般。
那些人打累了,也觉得无聊。然后将他抬起,走了,扔在了乱葬岗……
眼睛陡然睁大,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狂跳。叶无孑捂着胸口,消化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试图平息奔腾的恐惧与怒气,眼底布满血丝,不住摇头,安抚自己,那只是一场梦。
她抬头看了看天,突然止不住地落泪,那真的只是一场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