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往窗外看,有些高架桥下,还能看到坐在雪中垂着头的大型机器人,粗壮的被胶皮包裹的电线,像是肠子从它们肚子里涌出,被大雪掩盖。有些车辆停靠在这些机器人附近,似乎电线连接在机器人的遗骸上,是偷电还是做什么,宫理就不知道了。
道路越来越不连贯,但断开或者塌陷的道路都被人开辟出土路或远路,在买到的新地图与平树的旧地图的指引下,还没遇到天灾。
一路上也并非一直毫无人烟,有些道路上车辆会多些,山峦之中也能看到巨大的发电塔,平树道:“瑞亿电力的发电塔,我们都把这些发电塔叫做洋葱头。”
宫理摸了摸下巴:“我感觉更像开塞露的瓶子。就是放大了千万倍那种。”
下半截是一个巨大的球体,嵌在山谷之间,上半部分有一个细柱子往上延伸,在有平流雾的时候,细柱顶端甚至在云中被淹没。大部分时候都能看到细柱顶端闪烁的红灯,球体上有巨大的超级战舰级别的排风口,大团蒸汽喷出,就像是一团永远存在在山谷中的白云一样。
蒸汽融化了积雪,也在滚烫蒸汽与积雪的交接处,生长起连片的绿草,在灰色的天、黑色的树丛、水泥色的发电站之间,像是刺绣的衣领一样鲜艳耀眼。
那些发电站上也大多都有广告画,波波突然指向其中一个,兴奋得“滴滴”乱叫,宫理抬起头就看到其中一个发电塔印着红色胶囊机器人的图案,大笑着比了个赞。卡通形象大到这种地步,笑容就有些恐怖了,脸上还有片片斑驳,旁边有巨大的广告字:
“更多用电套餐请下载瑞亿电力a!”
旁边还有其他的广告,比如说“冬季特用加热型tx-3000warm,现有无线充电款,不论在露营还是在花园里,随时随地享受!”上面是一家五口戴着各种款式涂装的外接脑机,坐在春意盎然的花园中,嘴角勾起笑容。
艰难的路况也让油耗增加,平树去往地图上几个标注的旧加油站的地点,有的早就被之前到达的人抽空地下油库;有的则是因为无人维护而有了消防隐患,早就在不知多久之前的某一天失火焚毁。
在他们找了第三个加油站,都几乎只能抽出50升左右的油量时,平树站在因为积雪而垮塌了一半的加油站前,他穿了件蓝色冲锋衣,戴着毛线帽,鼻尖冻得发红,叹口气:“再开个几十公里,估计就要用电了,电可撑不了多久,而且再过没多久就天黑了,太阳能板也补充不了多少……”
宫理也蹲在旁边犯愁:“我是挺擅长打劫的,可这儿也没人让我打劫啊。”
平树摊开地图,又打开光脑用最新的卫星地图,他指向地图上一个白色圆圈:“这里是有个有些年头的火箭零件制造厂,他们内部有个加油站,知道的人不多。以前都是封锁在厂房园区内进不去,但现在厂子也废弃了,说不定里头有油。”
但去这个厂属于绕远路上山了,如果到达了那里还没有油,车子估计就要在山中的废弃厂房里趴窝了。平树有点不太敢断定,咬着指甲犹豫。
宫理戴着羊绒手套的手拍了拍他后背:“没事,就去吧,那厂房里哪怕没有汽油,说不定还有点电能。”
二人上车,为了省电连暖气和灯都没开,气温也逐渐下降,平树冻得直吸鼻子,宫理找了几条围巾给他裹上。他跟个蚕宝宝一样开着车,看着玻璃中倒映的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去往火箭零件制造厂的路途很不好开,三车道的道路在许多路段都已经崩塌,还有倒塌的钢架,宫理下车和波波一起清理了,车子才能继续往前开。行驶的速度很慢,天色黑得也比想象中快,等他们快到那个制造厂的时候,道路一片漆黑,只有车辆往前开,能从半死的树杈之间看到远处的开塞露型发电厂喷涌的蒸汽与顶部的红灯。
当他们到达火箭零件制造厂的时候,那里因酸雨锈蚀的铁门垮塌着,宫理口中呼着热气,在车灯的照耀下将铁门锁链剪断推倒,回头朝平树招手。她也戴着个毛线球帽子,跳起来挥手的时候,头顶的毛线球也一跳一跳的,平树笑起来,按了两下喇叭压着铁门开过去。
但车子刚开进厂房园区内,就已经彻底没油,改用电驾驶,车速顿时降下来。如此庞大的车体纯靠电力,恐怕根本开不了多远,如果这里还没有油,他们真要被困住了!
厂房里似乎有人进来过的痕迹,但加油站在厂房斜后方的停车场里,知道的人并不多。他们打着手电摸着黑正在找着加油器,突然听到咔哒咔哒几声巨响,宫理还以为是有什么机器人启动,就看到背后有巨大的光柱投射向巨大的厂房。
与此同时停车场y字型的淡蓝色路灯也成排亮起,包括前头的加油站的灯牌。停车场上弥漫有雪雾,那成排的路灯就一直延伸进雾里,将雾照成一片暧|昧梦幻的蓝色。
眼前忽然一片明亮,同时亮起的还有宫理的光脑,显示现在正好是七点整。
平树吐了口气:“看来是这里离发电站很近,一直都不缺少电源,设置的定点亮灯的程序没有关,哪怕周边都是无人空城,它也照旧到点亮灯啊。”
但这里电力资源如此丰富,宫理却没见到多少来偷电或者是使用外接脑机的人。
他们身旁的加油站内有四个加油台,还有六个快速充电器,平树看了片刻先去转头找加油器,但是毕竟年久失修,这里的加油站又遭受酸雨腐蚀,只有一个可以用,就是加油速度很慢,真要加满估计要六七个小时。
但幸好是解了燃眉之急。
旁边司机休息室的招牌上有着个月球脑袋的穿着低胸红裙的“月球小姐”,十分低俗地扭动着身体指向亮着的司机休息室。
这位月球小姐的形象不但出现在这里,还出现在整栋厂房上。厂房外附有一个大型可动的机械机关,最起码有十几米高,就是一位卡通的穿西装的月球先生和穿红裙的月球小姐的形象。他们牵着手在老旧的机械发条的驱动下跳着舞,只是月球小姐掉了一条腿,月球先生没了眼珠子,他们头顶是一个旋转的大型空间站的图标,卡壳的声音也播放道:
“太空先驱号……宇宇宇宇宙殖民地,正绕月飞行中……咔……开始……新……人类生活……!”
“想要成为……太空人人人人吗?快加入太空先驱……号、计划——到处都是机会,突破、破破破过去的自己!”
宫理和平树在空旷的停车场与巨大的厂房下,显得如此渺小,蓝雾环绕,他们就抬着头,看着厂房外被灯柱照亮的月球先生和月球小姐跳着僵硬的舞蹈。像是在无人的巨大剧场里看戏的两个小虫.
太空先驱号,就是现在绕月飞行的那座空间站吗……?
宫理也不困,有了油,这一关算是过了,她从车上搬下来两张折叠椅子,一张小桌,又拿了个旁边的废旧轮胎给波波当椅子。
平树也懂了她的意思,就放着加油器缓慢加油,从车上搬下来加热器,又打开车体下方蓄电池的柜门,把热水壶、加热器都连在车上,然后抱下来一大罐可可、两个马克杯和两个杯面。
他们的露营就差一把阳伞了,泡面的热气飘进冷雾里,宫理舒舒服服坐在折叠躺椅上喝着面汤,平树搅着马克杯里漂浮在热水上的可可粉,波波坐在旁边在玩轮胎的纹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聊到这个太空先驱号空间站,平树说每年都有科学家、富豪、某些特殊的超级能力者飞上去,成为太空人,听说第一代太空人都已经在那座空间站里生了二胎。
太空先驱号似乎是数个资本联合的“太空商会”控制的,那里的人们早已视地球上的人类为二等生物了。
宫理吹开泡面上漂浮的脱水蔬菜,喝了一口热汤:“回头真想上去看看……啊,雾是不是有些散了,是我看错了吗,那边山谷里也有亮光。”
山谷距离厂房并不远,就像是厂房旁边紧邻的工人居住的小镇,平树用望远镜看了一眼,道:“……我知道这里是哪儿了。你要看看吗?”
宫理接过电子望远镜,打开去雾模式,那个小镇或许就跟万城大一些的社区差不多大,里头房屋都没有亮灯的,但是路灯与公共设施的招牌却昏黄闪亮着,安静地镶嵌在山谷之中。
宫理看到,几乎是每家每户水泥或金属的屋顶上头,都镶嵌着十字架,其中也有两座尖顶小教堂,望远镜也能看到一些房屋的侧面,绘有神或天使的图画。
这竟然是一座宗教氛围相当浓郁的小镇,而且还有许多灰白色的“雪花”或“灰烬”在小镇中浮动着,但并没有逸散到空中。
像是有个透明的玻璃碗扣在了小镇上空,让小镇就像是在玻璃雪球中永远“落雪”的梦幻小镇一样。
宫理感觉答案就在嘴边,她犹豫道道:“是……灰烬病的那种?”
平树:“对这个小镇本来算是给火箭厂的工人居住的,但镇子下方发现了灰烬,就成了教会落脚的地点,反正一边做工,一边信教;一边想着上月球,一边想着上天堂也不冲突吧。不过灰烬还是造成了很多问题,我听说是爆发了急性的大范围的灰烬病。方体疏散人群后封锁了这个镇,就类似于夜城上空那种罩子一样,把它给罩住了。”
宫理懂了,估计这边的厂房也是因此而紧急撤离了,但是地下的电缆没有断,每到了夜晚这座小镇依旧会亮起灯来。
方体的结界下逃逸不出的灰烬在里头漂浮着,就像永远不会结束的雪。
那这里没有人偷电,恐怕也是因为地势偏远,以及附近的城镇早已空无一人了。
方圆几十公里,或许早已无人,更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坐在这里,呼着热气,喝着酸辣味的面汤,聊着要不要给波波做一双鞋子。
她仰头喝着面汤也注意到了手腕上的出现了字迹,是.c隔了这么久给她留下的第一条信息。
“你们需要更快一点了。”
“快点送波波回家。”
“要来不及了。”
第206章
宫理不太明白,送波波回家为什么要快一点,但她还是加快了速度。平树将加满油的车开上了正路,正路的路况要好一些,看周围也有过服务站的痕迹,但大多都倒闭了。隔了几十公里才会有一两家不一定营业的小店,卖点零件或食品。
道路穿过山区,在某一段路的时候,竟然能看见大海,绕山双向车道的公路崩塌的只剩一条车道,远处海浪推着冰沫,在黑灰色碎石的石滩上似乎有一些舰船的遗骸,但海的更深处有两三艘几乎可以跟山体齐高的舰船,锈蚀得只剩下残影般的壳子。
宫理有时候看到有黑色的碎点从上面飘落,像灰尘,后来才意识到,那可能是成群的海鸟。
绕过这段山路,他们竟然难得看到了一小团有人烟的光亮,紧接着就看到了高高悬挂的屁|股形状的热气球,那个立体的屁|股缝里,还有个绿色的“屁型旗帜”迎风飘扬,上头印着“瑞亿”二字。
这似乎是平树也没见过的地表,他翻看着地图:“这确实是引粒子的地图里,去往山冶市的分岔路——”
车开近了,宫理看得更清楚了,大概是一片金属平房与集装箱改造的房子,还有一些甚至是重型机器人的一部分外壳拆卸下来垫上防水布,镶嵌一些金属片就当做房子。
在其中最显眼的一栋,是用多个集装箱堆叠在水泥的二层楼上而形成的汽车旅馆,最后大概有五六层楼的高度,彩色的集装箱虽然有些锈蚀掉漆,但依旧显眼鲜亮。而且上头喷绘了很多山冶帮的标记,还有各种爆炸图案,人物的肖像,还有吉他形状的霓虹灯,最上头竟然挂着个鲜红的横幅——
“恭喜瑞亿资本掌门人池元当场惨死!限时入住八折起!”
“只要对老板说出‘瑞亿爆炸’四个字,即可获得浴盐一包+咖喱饭一份!先骂先得!”
宫理笑了,汽车旅馆下还有几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卖店,和一些修车铺子,算得上一个自建的服务站了,宫理和平树对视一眼,立刻决定把车开进去看看。
太久没有见到人,看到活着的人类都觉得亲近啊。
他们的越野房车驶入汽车旅馆前泥泞的停车场时,有两三个穿着旧棉袄的孩子跑过来,好奇地围着车子看。
波波趴在玻璃上也四处张望,车门刚刚打开,它就跳了下去,差点一屁|股坐进泥里,几个小孩围着它哈哈大笑,又伸手想去摸摸它。
宫理穿了双雨靴下车,这个像是社区一样的服务站大概住民也就五六十人有几辆货车停靠在这里。但越往北就越人烟稀少,这里的货车已经几乎很少见了。
集装箱上都落了很多雪,甚至有些窝棚下挂着冰柱,有些个别屋子里烧着煤,袅袅白烟从集装箱改装的烟道飞出去。
宫理刚下车,那边汽车旅馆门下,就有个脸上有伤疤的胖女人招手:“你们不住吧,是吃饭?还是加油啊——”
平树跟宫理跑进汽车旅馆的双|开门,这里像是遗留的一个银行或者是什么办公小楼改的,进去之后竟然还有模有样的有个前台大厅,地上几十块各种颜色年代的地毯铺满地面,还有好几个特产、明信片与周边的货架。
登记住客的前台就像是小卖部的货柜一样,摆满了各种打火机、薄荷糖与纯淀粉火腿肠。前厅非常温暖,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
宫理摘下帽子,老板娘回到登记的前台后头,舔着手指翻账簿:“你们来这儿是干嘛的?不会是度假旅游的吧。”
平树率先开口道:“回家。我们想回家来看看。”
老板娘看了平树一眼,表情和缓些:“你家哪里的,铁城?”
平树点头,也跟她攀谈起来,宫理听着店里的老式音响放起非常躁且叛逆的摇滚,与某些朋克歌手的普通唱功相比,音响中这位歌唱的歌手音色相当出色,沙哑嘹亮,非常有穿透力。
宫理在一旁乱逛,明信片都是一些山冶市的老照片,有的是从山上拍的城市全景——山冶市看起来大概就是四五线小城市的规模,能从照片里看到一些学校、餐馆的招牌,有些照片里还有光鲜亮丽的中型百货商场。
甚至还有一些街拍的人群,在照片中穿着工作服或花裙子,露出笑脸。
宫理抬头往墙上看,墙面上挂的也是这种山冶市风光与人群的照片。
货架上还有山冶出身的已故作家的书和他的照片,山冶市唯一一家啤酒厂的酒瓶,山冶市某个学校的午餐券等等,这里不像是卖点,简直像是个山冶市的小博物馆。
平树买了一条薄荷糖,问道:“我六七年前的时候从这边路过,还没见过这儿呢,是这几年前见起来的?”
平树本就有平易近人的气质,再加上他聊起几年前这周边的城市道路都了如指掌,老板娘更是打开了话匣子:“哈!六七年前我们还他娘的住在市里呢。二十年前,山冶市是有点飓风的天灾不好出来,山里稀土矿又剩得不多了,但还是能住人的,六七年前也有几十万人住在里头呢——”
平树却道:“但我听说那时候山冶市里已经完全没产业了,剩下的人好像是在……”
老板娘脸上显露出嘲讽又恼怒的表情:“是啊,都留在那儿给瑞亿‘挖矿’呢。大街上都见不到活人。”
宫理正要好奇地往平树那边看过去,就看到货架上有个老款的全息电子书,正闪烁着新闻,似乎是过去数年新闻的“剪报”。她拿起来,只看到将近二十年前,瑞亿推送在【山冶新事】软件上消息——
“下井挖矿不如线上挖矿,瑞亿为感谢多年来与山冶稀土产业的深度合作,将免费赠送山冶居民五万台tx-3000x外接脑机,足不出户或许赚得比下矿更多!”
新闻还配图,两三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把矿工头盔摘掉扔在地上,带着外接脑机,手里拿着啤酒,舒舒服服地坐在按|摩沙发上,身上撒满了钞票。
“因为飓风天灾而断联的网络,被瑞亿资本斥巨资修复了!这就是企业的社会担当——山冶市居民可以凭借瑞亿发放的账号密码连接网络,使用脑机的家庭可以免费上网了!”
“提示:由于瑞亿全资修复网络,使用网络时的访问范围将受到限制,目前以瑞亿提供的网址列表为主……”
往后翻,又是几年后的新闻,说是多人出现了痴呆、健忘、意识错乱或长睡不醒等等的新闻,但这些新闻都只是边角料。
再到之后,有更大的篇幅报道一些更恶性的事件,比如说全家长期使用脑机后发疯互砍;比如脑机家庭平均的年收入下降至三年前的60%,却有了更长的在线工作时间;还有更普遍的是说使用了删除使用记忆的外接脑机后,在摘下脑机后疲惫得无法生活,几乎只能吃和睡……
但山冶市居民并不是自发的选择使用外接脑机,而是随着矿产下降、天灾导致出城困难后,被瑞亿有意投资的。是瑞亿在这里搞过什么集体实验?亦或是使用脑机的记忆被删除,会不会是就把人们的大脑当成是“线上挖矿”的服务器一样使用了?
但是新闻上并没有说太详细,宫理继续看着墙上的照片。
平树也只是翻看着前台摆着的明信片:“当时大家还很羡慕呢,山冶市算是最早富起来的一波,谁能想到后来山冶就这么荒废了……”
宫理顺着走廊往里走,前厅连着一条有储物间与厕所的走廊,走廊内连着一间燃烧着壁炉与加热器的温暖客厅,有点类似于以前方体学员的休息室,摆了很多沙发,也放着同样的摇滚歌曲。
她走进去才发现沙发上几乎坐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几乎是每个都戴着脑机仰躺在沙发上,张着嘴巴,嘴巴里插着细管子,细管子连接到天花板上悬挂着的肠饲营养液的透明塑料袋里。
他们口水从嘴角流出,或舌头嘴巴蠕动着,或有些在便溺湿透了裤子。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满脸雀斑,像是老板娘的儿子,正在沉默地给其中几个人翻身挪动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