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铃阁变得骤然安静。
原本叽叽喳喳活跃个不停的宇文暄,突兀的沉默了下去。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这位大楚陵王殿下的身上。
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前大楚殿前都指挥使的岳秀泽,眉头微微皱起。
他本就是跟着南楚使团一道来的金陵城,不过是隐藏身份蛰伏暗中,那日宇文暄‘遇刺’不久后,岳秀泽便迅速赶到事发地点,亲眼看见了模样极其可怜的陵王殿下。
大梁那位陆侯爷,为了‘保护’陵王,使得后者被打掉了七八颗牙齿。
宇文暄一番胡言乱语,诡词巧辩,谢玉心中本全是不满。
但柳秋霜简单的一番话,就帮助他成功解了围。
谢侯洒然一笑:“陵王殿下的伤养好了吗?虽说缅夷刺客已经伏诛,但本侯这一品侯府可算不得多么安全,若是再让刺客伤到陵王殿下,闹到御前,本侯可是要承担我朝陛下的怒火。”
宇文暄笑容依旧,只是脸上那抹阴翳神情更甚。
他不再多言。
谢玉接着看向岳秀泽,声音低沉道:“本侯府中不欢迎岳兄这般的来客,如岳兄就此离去,本侯对岳兄擅闯之事既往不咎,否则不要怪本侯不客气。”
陆泽珠玉在前。
此刻谢玉表现的极其强势。
身边卓鼎风缓缓起身,这位天泉山庄的庄主,竟是直接向众人展示着他那双没有丝毫力气的双手,卓鼎风神色平静道:“岳兄,在下如今的手提筷子都会抖,更何况是提剑呢?”
岳秀泽眸中闪现出一抹让人看不懂的悲哀之色。
“卓兄。”
“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
“庙堂人插手江湖,诸如那位武威侯,能够只手翻云覆雨;但江湖人沾惹进庙堂事,可没有那般容易脱身。”
卓鼎风脸色依旧平静,只是那双眸子里却有亮光在闪烁。
厅内的夏冬听到岳秀泽这般话语,眼睛眯起看向了大堂中央的谢玉。
这些南楚人今夜贸然穿入宁国侯府,明显是知晓今夜的侯府会发生一些事情,掌镜史若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在大厅里扫视一圈,心里那些杂乱思绪如野草般肆意生长起来。
南楚人。
江左盟梅长苏。
远在西境的陆泽。
这些人貌似都知晓今夜会有事情发生。
夜间春风吹拂着暖意进入霖铃阁,夏冬却感觉心里稍稍有些寒冷。
身为悬镜司的掌镜史,从去年开始,夏冬便发现金陵城里有些事情渐渐脱离了掌控,誉王跟太子争斗的结局却是两败俱伤,今年除夕血案震惊金陵,后面边境又起战事。
今夜的宁国侯府...又会发生事情呢?
谢玉给卓鼎风递过眼神,后者点了点头,缓声道:“岳兄,今夜我有些乏了,要回去歇息,还望你能够带着陵王殿下离开。”
正转身移步时,突然有一个声音高声道:“请等一等!”
说话的还是宇文暄。
陵王殿下静静道:“既然岳叔未能如愿挑战,现在该轮到我出场了啊。”
谢玉怒道:“宇文暄,你当真是欺我宁国侯府无人是吗?”
“哪里哪里,我可不敢再随意招惹你们金陵城权贵,贼喊捉贼的本事我可比不上,我只是觉得,后面发生的事情很有意思,卓庄主还是留下来看看热闹比较好。”
梅长苏在此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嘴,道:“景睿,我送你的护心丹给你爹服一粒吧。”
萧景睿极其疑惑。
我爹...哪有伤啊?
梅长苏轻声说道:“江湖人最大的不幸就是不能跟同级别的高手痛快比斗一番,你爹爹虽武艺尽散,但其心伤远打过手伤,吃粒护心丹能够稳固气血,夜色漫长,卓庄主还得好生珍重才是。”
萧景睿快速去取药。
不由分说的便服侍卓爹爹将那珍贵不已的护心丹服下。
梅长苏见景睿这般信从自己说的话,心底不由黯然。
宇文暄在一旁也不着急,静静地看他们忙完,方才回身拉了拉旁边一人,轻推着她的肩膀:“念念,你不就是为了他才来的金陵吗?去吧。”
少女穿着楚地的曲裾长裙,带了一顶垂纱女帽。
从来到宁国侯府直到现在,名为宇文念的少女便一直安静的待在最后面,不发一言。
此时,在被推到萧景睿面前后,宇文念仍然默默无声,只见其头稍稍扬起,这位念念姑娘正在仔细的凝望着萧景睿的脸颊。
气氛有些微妙且尴尬。
言豫津没忍住咳嗽一声:“景睿,这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的妹妹吧?”
在言豫津提醒下,众人这才端量起来萧景睿跟宇文念两个人的脸庞,眉眼跟鼻梁竟是出奇的相似,仔细看下来之后好像还真的就跟亲兄妹一样。
宇文暄接下来的话,令场上氛围再度变幻。
“这是在下的堂妹,大楚娴玳郡主宇文念,是我叔父晟王宇文霖之女。”
宇文霖。
在座的年轻一辈里对这个名字都感觉陌生。
但不代表所有人都陌生。
主座上突然传来异响,大家回头看时,只见莅阳长公主双目紧闭的侧倒在了座位上,身边侍女慌慌张张的上前搀扶,冷汗自莅阳长公主的额头上流下,她愣愣的看着萧景睿,神色凄伤。
宇文暄的声音并没有被这一幕所干扰,依然残忍地在厅上回荡。
陵王殿下终于是能够在大梁皇城里面扬眉吐气,他来到大厅中央,对着主座上的莅阳长公主躬身见礼:“叔父二十五前在贵国为质子时多蒙长公主照看,舍妹这次来,也有代父向公主拜谢之意。念念,去跟长公主殿下叩头。”
二十五年前...
今夜恰恰便是萧景睿二十五岁的生日宴。
萧景睿没有理会主座上的母亲,没有理会叩首后来到自己身边的宇文念,没有理会言豫津那担忧的目光,他只感觉此刻的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看不清所有。
撕裂、崩溃、迷失、惘然...到最后只剩下了不知所措。
小时候的萧景睿曾急切的想要知晓他究竟是谢家的孩子,还是卓家的孩子。
因为别人都只有一个父亲跟一个母亲,但他不一样,他却有两个。
后面的萧景睿渐渐接受这个现实,两对父母跟两家那一群兄弟姐妹,都是他最重要的家人。
但是,冷酷的现实却在今天袭来。
上苍终于告诉了他答案。
这是一个令萧景睿心如刀绞的答案。
他是当今大梁皇帝的外甥,被冠以皇族萧姓的殊荣,但是萧景睿没有想到,在自己的身体里竟然还流淌着一半南楚人的血脉,那是霓凰郡主跟云南王府十万铁骑厮杀对峙的国度。
莅阳长公主散乱的鬓发被冷汗粘在颊边,眼下一片青白之色,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景睿,景睿!”
“我的孩子,快到娘亲这里来。”
面对母亲的呼喊,萧景睿的脚却好像陷入到了泥沼当中,挪不动一丝一毫。
这种时候,冷笑声忽然在厅内响起,接着又是疯癫的狂笑。
众人缓缓移动目光,只见落座末席的宫羽姑娘癫笑着从座位上起身,言豫津见状连忙来到她身边,低声道:“宫羽姑娘,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今日晚宴,奇怪且荒诞,怎么连宫羽姑娘都跟疯了一样?
跟他所认识的那个温婉女子判若两人。
言豫津心里焦急。
真正的热闹终于拉开大幕。
随着宫羽出场,她直接爆出来了当年谢玉令人刺杀萧景睿的陈年往事。
“谢侯。”
“你当年派我父亲刺杀长公主即将出世的婴儿,没想到只杀掉了卓家孩子。”
谢玉脸色大变。
宫羽的话,宛如晴空霹雳,一下子震懵了厅上几乎所有人。
谢玉没有说话,直接便拔剑刺向看似柔弱无比的宫羽,言豫津眼睛瞪大,只见宫羽纤腰微摆,极厉害的轻功造诣引得见多识广的夏冬都惊叹不已:“好生飘渺的轻功!”
卓鼎风跟卓夫人同时来到宫羽面前,两人面色急躁:“你说清楚,谁杀了我的孩子?”
局势再乱。
谢玉面沉如水,眼中杀意大盛。
本以为卓鼎风跟卓青遥被陆泽废掉手筋,除夕刺杀内监的那桩血案无论如何找不到线索。
但谢玉却忘记了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没有物证。
还有人证。
“谢玉。”
“她说的...是真的吗?”
卓夫人手中长剑出鞘,剑吟声起,天泉剑意竟是流淌自若。
岳秀泽见状,赞叹道:“好精纯的剑意!”
谢玉闭上眼睛。
卓谢两家今夜就此失和,只怕是在所难免。
哪怕两家这些年亲如一家,可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谢玉可不能保证卓鼎风不会背叛。
这位亲家公,实在是知晓他太多太多的事情。
“府兵何在?”
“速调强弩手来援,射杀妖女以及卓氏同党!”
“谢兄。”卓鼎风听到谢玉这番话,只感觉心寒入骨,他颤声问道:“你想干什么?”
谢玉冷冷看着他:“卓兄,你们已经被妖女蛊惑,乱了心智,休怪我无情。”
谢侯爷久等的强弩手并未来,等到的却是府里弓弦被人全部割断。
飞流开心的登场。
“梅长苏,你以为没有强攻劲弩,本侯就留不下想要留的人吗?”
“更大的风浪我也见过,今日这场面,对我谢玉来说还算不得什么大场面。”
谢玉怒极之后,反而平静了下来。
梅长苏淡笑着看向了谢侯爷,眼眸里映衬着厅内烛光,似是两团烈火在燃烧。
“谢侯当然什么事都敢做,但苏某比不得侯爷,一向胆小怕事,所以今天敢上侯爷的门,事先总还是做了一点准备。”
“誉王殿下已整了府兵在门外静候。”
“若是苏某没有按时出去,恐怕誉王殿下会亲来营救。”
谢玉冷哼一声:“为了你这个小小谋士,誉王还敢率府兵擅闯宁国侯府?”
“为了我当然不值得,可只要能够扳倒你,想来誉王会冒这个险。”
谢玉眉头皱起,随手召来个部下,低声吩咐了一句,那人立即消失,领命而去。
梅长苏看向宫羽:“既然这时候没打起来,那不如再听听宫羽姑娘的故事吧。”
故事继续。
厅内众人脸色均是复杂莫名。
只有宇文暄饶有兴趣的在看着今日这场大热闹。
陵王殿下没由来的想起来了远在西境的陆泽,脸上愤恨之色转瞬即逝,他宇文暄这些年养尊处优,哪怕来到大梁皇都都是以大楚使团正使的身份,备受尊敬,何尝受过那种屈辱。
“陆泽...”
“今日你不在,你家老娘敢来宁国侯府里凑热闹。”
“真不怕出点什么意外。”
柳秋霜在莅阳长公主身旁,替代侍女小心照顾着她。
直到今日的柳秋霜才知晓在莅阳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情,联想起来之前情丝绕的事情,柳秋霜看着面如死灰般的好友,眼眸里透着说不出来的心疼:“没事的,今天不会出事的。”
宫羽那边故事讲完。
卓鼎风嘴唇一片乌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卓家人瞬间慌作一团。
卓庄主眼神幽暗若鬼火般的望向谢玉,望向他曾经无比信任的亲家,凄笑道:“谢玉,这些年是我看错了你,害了我卓家。”
谢玉面无表情。
“卓兄,我没有骗你。”
“我许你卓氏日后的殊荣,至少没有在事成之后打算赖掉!”
谢侯爷看向梅长苏,竟是笑了出来:“苏先生,本侯静下心来,听了这个还不错的故事,你猜是为什么?”
梅长苏细细一想,眉尖不由跳了跳:“你调了巡防营的官兵来?”
“哈哈哈哈,誉王府兵有什么战力,如何能够跟本侯亲手调教的巡防营相提并论。”
夏冬插嘴其中,冷笑说道:“谢玉,你已经不再节制巡防营,竟敢私自调动官兵?”
“夏冬大人说笑,本侯不过是差人送信过去,府邸外有贼人盗寇,让官兵过来查看,又不进入本侯府邸,你凭什么说我私自调用?”
马蹄声阵阵。
谢玉听在耳朵里,极其安心。
但紧接着,马蹄声竟是越来越清楚。
黑影浮动,火把下是整队的巡防营兵马。
谢玉脸色大变。
巡防营怎么擅自进入了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