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整理好材料的蒲生康文离开家,准备开车去涩谷的酒店找文仓。
因为文仓担心有人在自己家附近盯梢,所以在第一次见面之后的所有会面,他们都是在酒店里进行的。
流程很简单:由文仓或者蒲生先去开一个房间,第二个人稍微晚一点儿再到。
自然,他们每次都会选择不同的酒店,不同的房间,不同的时间。
可以说,他们已经非常谨慎了。
文仓利用他以前在公安的人脉取得了很多资料,蒲生也通过他馆长的身份偷偷复印了一些资料带出档案馆(因为只有他出门不会被搜身)。他们相信,只要继续调查下去,就能找到“北极星项目”真实存在的证据,从而向媒体曝光这一切。
蒲生坚信这一点。
而文仓。
他并没有要“曝光一切”的野望,他只是不想再过“隐姓埋名”的低调生活了。
而且他本人也很看不惯公安对自己人痛下杀手的举动。
于是两人一拍而合,决定搞个大事情出来。
他俩企图让日本人民明白,他们正在身处一个怎样的世界。
酒店坐落在涩谷区的最北端的二轩屋道东侧,蒲生从家里出来开车到那儿差不多只需要十多分钟。而文仓很有可能在二十分钟以前就在定好房间里等着了。
满怀希望的蒲生心情很好,他已经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了,这几天以来,他的调查取得了很大的突破,文仓作为知情者,向他提供了很多细节上的情报,蒲生相信只要事情顺利进展,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会有人还死去的藤井沙希一个清白的,也可以让那个为了缅怀恋人而始终保持单身的藤井的未婚夫得到一个体面的答复。
“——这是我的使命。”
蒲生喃喃自语道。
“我不能坐视不管。”
“这一切都是错误的。”
“我必须要纠正它们。”
他一边听着收音机里外放的乐曲,一边通过自言自语坚定着自己的信念。
十分钟之后,他准时赶到了酒店。
酒店没有地下停车场,他只好把轿车停在百米开外的一个立体停车场里,然后再徒步走到酒店——他走出停车场的大门,抬起头“瞻仰”高耸入云的酒店。心里还嘀咕着“文仓可真会找地方,这里的房间一定很贵”。
他一边过斑马线,一边摸出手机,准备给文仓发个消息,好让他做好开门的准备。
结果才刚刚点开输入框,一团黑色的东西从他的眼前极速落下。
只听“啪”地一声闷响,水泥地面上开出妖艳的人形花朵。
被吓了一跳的蒲生抬起头,看向黏在地面上的那“一大滩”东西。
“啊……”
他摇摇晃晃,险些跌坐在地。
“这个是……”
——是文仓隆一。
虽然尸体已经四分五裂,但蒲生还是从他身上穿的衣服认出了他的身份……
此时大街上还有别人,蒲生听到了周围传来的惨叫声。
——人体组织洒了一地,原本立体的人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瘪了一样……
任谁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都会觉得头皮发麻吧!
蒲生是一名公安警察。
以前他还是从事卧底工作的。
卧底工作是什么?
就是深入敌营,刺探情报,随时都会面临危险的“孤子”。
他经历过很多惊魂一刻,也见识过很多可怕的场面。
但是没有一幕,没有一件事让他感到害怕过。
可当他看到几个小时前还和他联系过的文仓在自己眼前“散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扭头就跑。
确切来说不是“跑”,而是快步离开。
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就像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约定好要见面一样,就像他不认识文仓一样。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全凭本能控制着自己脱力的身体折返回停车场。
屁股刚刚挨到驾驶席的座椅,他的腹部就传来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呕——”
回想到那些黏在地上的文仓,他下意识地作呕。
但是除了唾液以外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是单纯的作呕。
也有一部分爆裂开来的文仓溅在了他的身上,他甚至能够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操!操!操操操懆懆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操懆懆!”
要知道,在此之前蒲生还是一个从来没有骂过人的绅士。
在双亲的优良教育下,他从小学开始就认为骂人是不对的,口吐脏话是粗鲁的表现。
他坚信普通的语言就足够应付几乎所有情况了。
他一直秉持着这个理念,一直到此刻。
“操操操懆懆!”
“——操!!”
他一边骂一边疯狂地拍打着方向盘。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眶里才涌出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文仓……”
他突然想起。
文仓之所以会变成这幅尊容,正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他找上门去,文仓还在过着他的退休生活,虽然低调,但至少一切照常运转。
——是的,哪怕没有亲眼看到,蒲生也知道文仓是被人杀害的。
灭口。
不然还能是什么?
“是我害了他……”
蒲生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坚硬的方向盘上,一边痛哭一边嘟囔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有人敲响了他的车窗……
蒲生猛地抬起头,露出惊愕的表情。
XXX
菅野在离开蒲生的公寓时心里暗想道:
——蒲生会去约会?
——纯属扯淡!
和女人谈恋爱是男人的天性。
和女人交往是男人的天性。
但是蒲生?
他和男人这个词汇八竿子打不着。
他天生就是禁欲者。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滥交。他对待所有事情都很认真,做事极有条理。
有的时候菅野甚至会觉得蒲生就是机器人转世。
据菅野所知,蒲生在上大学的时候很有女人缘儿,他也谈过恋爱,不过那次恋爱并没有给他带来美好的回忆,所以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谈过恋爱。有一次出去吃饭,蒲生就跟菅野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谈恋爱了。他嫌麻烦。
他喜欢有规律的东西,最好是理性的。
而女性在他眼里都是非理性的生物,他不喜欢。
而他又不是同性恋,所以和男人约会也是不可能的。
综上所述,菅野得出结论:蒲生不可能去约会。
他在骗人!
既然拆穿了蒲生的谎言,菅野的思路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
——蒲生为什么会骗人?
因为他有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结合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来看,菅野合理推断出蒲生还在调查隐藏在那份文件背后的事情,他并没有放弃。
也许他因此遇到了麻烦。
也许公安的高层已经知道蒲生在挖掘此事的内幕了。
也许已经有人在威胁他了。
所以他才会选择隐瞒,不想把别人拖下水——这里的别人特别指“菅野”。
想到这里,菅野小声骂了一句“蠢货”。
随后钻进了车里。
并没有启动发动机。
而是躺靠在了驾驶席上。
——我倒是要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反正爱花也不在家,菅野也不着急回去。
再说他实在放心不下蒲生,担心他钻牛角尖。
所以他才会选择坐在车里盯梢,想看看蒲生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
身为警察的本能告诉菅野,蒲生正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但是菅野知道蒲生的脾性,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要想劝他放弃,只有清楚地掌握了他的动向才有可能做到……
于是菅野便等在车里,透过挡风玻璃监视着公寓大楼的门口。
而蒲生也没有让他失望。
二十多分钟后,蒲生走出公寓,开着车出了院子。
早就恭候许久的菅野立刻启动发动机跟了上去。
跟踪蒲生其实是有很大难度的。
难点一,蒲生知道他的车长什么样子,也知道他的车牌号,只要被他看见,跟踪就会失败。
难点二,蒲生是公安出身,还是之前干过卧底工作的人,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这意味着他足够警觉,也很容易被惊动,菅野绝对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十有八九会被他发现。
对于菅野来说,唯一的利好便是东京城内不缺车辆。
庞大的车流给了他天然的掩护。
他和蒲生始终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时不时地,他会特意把车开到其它车辆的后面“寻求掩护”,快到路口的时候又会突然杀出来,这样就不至于被蒲生甩掉。
菅野全神贯注,全身紧绷,一路跟着蒲生钻进了一处立体停车场,听说停车场应该是对面酒店的所有物,因为酒店没有地下停车场,所以只能在对面买了一块儿地,建了一座停车场……
进了停车场,菅野就被蒲生落下了。
毕竟这里可没有别的车辆能够为他提供掩护。
他心甘情愿地被蒲生落下,在一楼停了车。
“——难不成他要和谁在停车场里接头?”
菅野一边嘟囔着一边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真可疑。”
他从楼梯间走上楼,打算去楼上寻找蒲生。
刚走到二楼,他就听到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
——有可能是蒲生!
于是他只好打开平台的门离开楼梯间。
他靠在门边的墙上,屏住呼吸,静静聆听着楼梯间里的脚步声。
脚步声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
菅野确定那个人已经转进了下行的楼梯,这才敢露出头来,隔着门上的玻璃往楼梯间里窥探。
——是蒲生没错。
那个熟悉的背影正在下楼。
等他走远了,菅野才敢打开门,紧紧地跟了下去。
出了停车场,蒲生径直朝着酒店大门走去。
菅野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他走过斑马线,摸出手机。
然后。
他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飞速坠下,摔在蒲生面前
鲜血飞溅。
不只是蒲生。
菅野也被吓傻了。
血肉之躯从高空坠落在地的场面带来的冲击感可不是盖的。
谁看谁傻。
菅野的胸口起起伏伏,他能感觉到凛冽的空气正在顺着他的气管涌进肺部。
接着,他听到了路人的惨叫声。
然后,蒲生回头了。
菅野条件反射般地躲在了路牌后面——尽管他动作很快,但他还是没办法确定蒲生是不是看到他了。
好在是蒲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头钻进了停车场。
“呼。”
菅野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他眼下又需要面临一个两难的选择。
——是去查看一下那个坠落的倒霉蛋?
——还是去追蒲生?
他冷静下来,仔细考虑了一下。
那个倒霉鬼是在蒲生面前落下来的,蒲生在看到他之后立刻走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蒲生或许认识他。
或许蒲生此行原本就是打算见他……
或许此人和蒲生目前正在做的调查有关系——搞不好他和蒲生正在合作调查,搞不好他就是蒲生的情报来源!
如果这个猜测属实的话,那这个倒霉蛋会从酒店高层坠落或许不是什么偶然——他是被人从上面丢下来的!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猜测。
作为一名前“刑事警察”,菅野体内的警魂告诉他,他应该去维护现场的秩序,然后再报警通知本厅,叫人来勘测现场。
可这一次,他的私心赢得了胜利,比起已经死去的人,他更在乎活人。
因为如果黏在地上的这个倒霉鬼真的是因为被人发现和蒲生合作而被杀害的话。
那蒲生现在也很危险。
于是他毅然决然地折返回立体停车场,想要拦住蒲生——无论蒲生接下来想做什么,没得商量!
由于担心蒲生开车走人,菅野是顺着螺旋状的车道硬生生地爬上三楼的。
接着,他就开始在停车场内寻找蒲生的座驾。
“这个混蛋把车停哪儿了?”
立体停车场占地面积很大,菅野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蒲生的车。
停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而蒲生本人就坐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
看到这一幕的菅野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我来晚了?
他警觉地环视四周,在确定四下没有任何人之后才小心谨慎地走过去,来到轿车的车门边,透过侧窗玻璃往里张望。
他松了一口气。
蒲生并没有死。
他的肩膀正在上下耸动。
他是在哭!
这还是菅野第一次见蒲生哭。
“真要命。”
他嘟囔了一句,用手敲了敲车窗玻璃。
蒲生猛地抬起头,发现车门外竟然站着菅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两人隔着窗户玻璃对视良久。
“蒲生,下车,我们得聊聊。”菅野等的不耐烦了,开口说道,“别像个小孩子一样。”
蒲生回过神来,咬了咬牙,直接锁上了车门。
“喂!”菅野听到车门上锁的声音,猛地拽了拽门把手,“你要干嘛!快下来!”
车里的蒲生回过头来看了菅野一眼。
——然后突然踩下油门。
“干!”菅野眼疾手快地拽住车门,跟着汽车一起跑,“蒲生!你给我滚下来!”
蒲生将菅野的怒吼抛在脑后,急打方向盘,试图利用惯性将菅野甩出去。
可菅野毕竟也是练家子,就像一张狗皮膏药一样紧紧抓着门把手不放。
“——混蛋!给我开门!”
可随着车速越来越快,菅野明显吃力了。
两条肉腿再怎么跑也跑不过四个轮子。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被车拖着走了。
“停车!!”他发出最后的嘶吼。
可蒲生根本不在乎这位老友的呼声,反而再次加速。
菅野脚下的步子乱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会很危险,他会被车拖着走,甚至被卷进车轮底下,于是他选择了放手,在惯性的作用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蒲生透过后视镜看到菅野摔倒了,面露担忧。
可他并没有减速。
车尾一甩,消失在了菅野的视野里。
“该死!”
趴在地上的菅野用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地面。
此刻的他也只能用这种办法来发泄自己的情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