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法官签发的搜查令后,搜查本部的警察们将“雪下馆公寓”的六层翻了个底朝天,挨家挨户的搜查凶器——也就是手枪,最后的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
警官们没有找到任何枪支。
没错,佐藤美和子费尽心思整理好的报告,负责到法院跑腿的警官,搜查本部临时组建的搜查队伍……一切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没有找到凶器,也没有办法定位到凶手,这一切都是竹篮打水。
当然,警方在雪下馆的六楼一无所获这件事早在菅野的预料之中。
因为他原本就知道杀死友成警官的大概率不是内部人士:道理很简单,凶手不可能为了杀死友成而特地和他住进同一个公寓,这样很容易就会被警方发现线索,一个在开枪之后连子弹都要挖走,弹壳也不忘记捡拾起来的“专业人士”,不会做出如此业余的事情。
——凶手一定是外来者。
有可能是生活在东京都内的三千万人中的任何一个。
至于他为什么会说凶手是内部人,是因为他迫于以前和公安达成的妥协,不能在本案之中太过突出自己,他只能按照现有的线索去推理“真相”,而手头上的监控录像毫无疑问显示了凶手就应该是六楼的住户……
尤其是那个吉原千鹤在提起死者的时候的那副样子,很难不让人怀疑她背后藏着什么事情……
一直到现在,菅野不过是说出了自己看到的东西。
而菅野心中的最大疑惑是这个“专业人士”到底是如何在监控摄像头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到达雪下馆的六层,杀掉了友成信盛呢?
在开车前往搜查本部的路上,菅野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于此同时,坐在车后座上的灰原也在帮助菅野考虑这个问题。
——没错,菅野又带着灰原去上班了。
这一次倒不是灰原强行要求,亦或是菅野胁迫少女充当助手,纯粹是因为在现场的佐藤催得很急,说是宇野参事官现身搜查本部,在会上敲打诸位同僚,说这次的搜查如何如何“不合理”,如何如何“愚蠢”之类的……
除此之外,这个宇野忠义还特意跟佐藤说明他要见菅野——立刻马上。
佐藤招架不住上位者的威压,所以只能跟菅野打电话求救。
一向看不惯参事官的菅野自然不能坐视这个老混球欺负自己的手下,于是立刻带着灰原开车去了深川警察署……
路上。
两个人倒没怎么担心宇野来找茬的事情,而是一个劲儿探讨监控录像的事情。
“监控录像就没有死角吗?”灰原问道。
如果监控录像存在死角,那么外来的凶手肯定可以利用死角躲避监控,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没有,整个电梯间都被监控覆盖,而楼梯间的出口就在电梯间里,所以无论是走楼梯,还是走电梯,到最后都要经过这个监控摄像头——避不开的。”菅野耸了耸肩,“我今天早晨特地确认过这一点。”
难怪这件事情让菅野如此头疼。
因为他所面对的情况与逻辑和现实产生了矛盾:
已知死者仰面躺在玄关处,玄关门开着,尸体没有移动过的迹象,这说明凶手就是从玄关门外向死者开的枪,不存在什么凶手是从另一栋大楼向死者开枪的这种情况。而想要出现在死者家门口,就势必要通过电梯间的监控摄像头,可在案发时,没有任何人出现在监控摄像头里。
这种情况就相当于出现了“一加一等于三”的情况,让人一时间摸不到头脑。
“好吧,有没有可能是凶手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潜伏在了六楼?这样的话,只调查案发前后的监控自然不会得到什么……”
这一点正常人都能想到。
“搜查本部的警察已经把监控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收获,这两天进入公寓的非住户很少,都已经被一一查证,和事件没有关系……”
“好吧,那就是监控摄像头坏了。”灰原耸了耸肩,眼下她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了,“我觉得不存在别的可能性。”
菅野挠挠头:“坏了?可在推定的案发时间里,那个摄像头在正常运行啊灰原,事发时段的监控我们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完全没有问题的,它怎么可能会坏了呢?”
“我并不是说它停止了运行,而是说它没有正常工作,或者说出了故障,”灰原语气顿了顿,“不是自我故障,而是‘人工故障’。”
“人工故障?”菅野回过头来看了灰原一眼。
“换句话说,有人远程劫持了监控摄像头,让摄像头在这几小时内重复向系统输入相同的画面。”灰原探出上半身,单手抓住驾驶席的靠背,凑近菅野说到,“这样一来,就算那个凶手在监控摄像头底下跳舞,也不会被录进去……你刚才说那个凶手很专业,也许就是职业杀手呢,那他背后有一个专业团队就不奇怪了。”
黑客。
的确。
眼下这种情况已经没办法用常理来解释了,只有可能是这种可以破坏规则的人入局,从而产生了常理之外的影响……
但是菅野也想到了灰原的前面,他早就告诉佐藤让她带着监控录像去搜查支援中心做录像分析了。
所谓的录像分析,就是判断这份录像是不是真实的,有没有被篡改过的可能。而根据佐藤的说法,搜查支援中心的同僚从头到尾审视了好几遍录像,基本可以断定录像没有被篡改过的痕迹,至少经验丰富的他们没有看出录像里有任何端倪。
所以他才犯了难:子弹是从走廊里打出去的、凶手是外来人、监控录像又没问题,凶手到底是如何做到不被监控录像捕捉到的呢?
同样犯难的还有灰原,她一时间也想不到其它可能性了。
“这个凶手还真是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啊。”灰原往靠背上一靠,叹了口气。
——我们。
她已经习惯说“我们”了。
明明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屁孩儿,和警察沾不上边儿……
菅野透过后视镜瞥了灰原一眼:“科学家也被难倒了?”
不服输的灰原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承认自己被问题打败了呢?
她噘了噘嘴:“——只是还没有找到思路而已,再给我一点时间。”
“就会嘴硬。”菅野吐槽道。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
菅野不吭声了。
——她是真的不喜欢认输。
菅野心想。
明明刚才还在他怀里哭鼻子呢……
——女人啊,从小时候开始就这么复杂。
不对,这么说也不严谨,毕竟灰原的心智年龄是十八岁,已经成年了。
“也许杀人的是幽灵吧。”菅野突然开口说道,“藤井沙希的幽灵来找当初害死她的凶手们算账了……”菅野回过头来看了灰原一眼,“超自然因素也不能完全排除吧?”
灰原冷哼了一声:“怎么可能?你是在调侃我嘛?真是恶劣!”
“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菅野自然不会相信鬼神一说,他相信任何罪案都是由“人”犯下的,无论再离奇的手法,都是由“人”来完成的,正是因此,才会有同样是“人”的“警察”存在。
归根结底,这是人和人之间的博弈。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XXX
菅野将车停在了警察署后面的停车场里,佐藤美和子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当然,她对菅野带着灰原来警察署这件事情感到十分惊讶,菅野则是照实解释说“没时间把她送回医院了”,佐藤也只能接受了这一现实。
“——宇野参事官是冲你来的。”在菅野从车上下来之后,佐藤立刻向他汇报了这一关键情况。
作为菅野的下属,佐藤能做的都做了,她没办法一个人和参事官抗衡,更不可能替菅野出头,她能做的只有提醒菅野要小心对待。
在佐藤看来,这就是一场纯粹的“政治斗争”。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刑事部的参事官宇野忠义是从京都大学法学部毕业的,是名副其实的“京都派”,而他的后辈,也就是菅野的死对头白鸟任三郎了。
更巧的是,宇野忠义的顶头上司小田切敏郎是名副其实的东大金表组。
有了这样的身份背景,这两组人之间的对抗,可以完完全全的视作警视厅内部两大派系的对抗,一边是远道而来的京都派,一边是“本土”的东大派。而像佐藤这种普通大学毕业、又不是特考组的警察,压根儿没有资格卷入进这场警察官僚之间的内斗中。
只是可惜了菅野警官,佐藤认为菅野根本不热衷于这种事情,甚至可以说很反感政治斗争,但是他还是被卷进来了,成了小田切部长的一把利刃……
——啊,毕竟是在警察系统里混,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啧,这个宇野真是烦人透顶。”菅野皱起眉头,说出了心里话,“一天到晚追在我屁股后面叫,今天早晨我才刚欺负了一下他的狗,主人晚上就来找我麻烦了……啧,这些人破案的本事没有,讨人不快的能力倒是令人刮目相看……”
佐藤哪里敢搭茬?只能守在一旁听菅野发牢骚。
心里想的是:真不愧是菅野警官,连参事官都敢骂……
发完牢骚,菅野的视线重新落在佐藤身上:“宇野在哪儿等着我?”
“三楼的会议室。”佐藤立刻回答。
“好,你帮我看着灰原,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菅野扒住车门,往车窗里探头,“灰原,我上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让佐藤陪着你,好吗?”
“我不用人陪的。”灰原宁愿一个人待着。
“不,你用。”菅野的态度很强硬,“给我老实待着。”
说完,他又重新面向佐藤,“麻烦你了,佐藤警官。”
“没关系的系长。”佐藤连连摆手,“反正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做。”
交代完了这些事情,菅野便走进了深川警察署的办公大楼,挑战参事官去了。
见菅野走远了,佐藤回过头来,向灰原搭话道:“小哀,有一段时间不见了。”
“嗯。”灰原的态度很是冷淡,这和她在面对菅野时的态度天差地别。
她对外人就是这样的态度,这并不奇怪。
“你还好吗?”
“为什么这样问?”
“我是说,你的身体……恢复的还好吗?”
灰原沉默了好一会儿:“不差。”
她的回答简洁明了,在无形之中给人一种隔阂感。
佐藤同样也是女人,她多少能够揣摩到灰原的心思——她知道灰原并不信任她。
哪怕她是菅野的下属,灰原也会有意和她保持距离。
而她只会在菅野警官面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这个女孩儿可真是充满神秘啊。
佐藤心想。
——该怎么样才能和她打好关系呢?该怎么样能和她正常交流呢?应该抛出什么话题呢?美食?衣服?还是说……菅野?
佐藤的直觉告诉她,后者更能提起她的兴趣……
就在佐藤搜肠刮肚的寻找话题时,灰原开口了:“佐藤警官,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
“你为什么会来做菅野的下属?”
这个问题把佐藤给问蒙了。
不是她没理解灰原的意思,而是她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这个……”
“不方便告诉我吗?”
“倒也不是。”佐藤往车门边上一靠,“……是因为调令。”
“调令……也就是说,佐藤警官不是自愿来帮菅野的对吗?”
佐藤能怎么说?
说“是自愿的”,那就是说谎,说“不是”,又有些对不住菅野……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我只是一名普通警察,灰原,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们这种普通警察和菅野警官这样的警察之间的区别。简单来解释的话,警察的晋升路线是固定的,在组织中的影响力也是固定的,像我这样的人,即便工作做得再好,也没有发言权。”
“——因为没有影响力?”常年生活在美国的灰原对日本的警察系统并不算了解,就比如其中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和“潜规则”她是不知情的。
“没错,就是这样。”佐藤点了点头,“像我们这种人,就像是最基层的士兵,我们只能听命行事,就算上级要求我们往火坑里跳,我们也只能闭着眼往下跳,并祈祷着烈火不会烧伤自己……我们的前途,并不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而是掌握在……像菅野警官这样的人手里。”
“可他不在乎晋升。”灰原小声说到,“他宁可一辈子待在一线……”
“我知道,所以菅野警官很特殊……但是我想实话实说,我相信小哀你也不想听到警察撒谎吧?”佐藤抿起嘴唇,“当一名警察从警校出来,真正进入警察系统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像菅野警官这样的特考组,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是不断的直行,第二条路就是突然拐弯……”
突然拐弯?
灰原不理解了。
“什么意思?”
“不断的直行意思就是在中枢直线升职,在警察厅和警视厅之间来回横跳。每次跳跃基本都是升职,一路向着警察系统的金字塔尖冲锋。
至于突然拐弯……意思就是被打发到地方去工作,当然还是能继续升职,但是远离了中枢,就像是大树断掉了根,成不了气候,然后被这个系统慢慢淡忘……
以菅野警官的背景,他基本不可能被降职,更不可能被解职,这就是特考组们的特权,他们彼此拉帮结派,在警察系统的金字塔上编织了一层又一层的大网,互相帮助,互相偏袒,就算他们所有人都看不惯菅野警官,他们也不能让菅野警官被降职,更不能将他开除,因为他们不敢开这个口子——假如菅野警官是第一个,谁是第二个?”
“至于我们,我们向来是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佐藤露出有些不甘的伤感神情,“换句话说,我们只是可消耗品,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其实很幸运,年纪轻轻就能进入警视厅,所以我得想方设法地保住这份工作,我不能让他们把我调到地方上去……这就意味着,我做出的任何决定,都轮不到我来选,上面的那些人会替我选,我只能乖乖听从。”
佐藤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儿多了,立刻对着灰原露出笑容:“我就是发发牢骚,你也别往心里去,也别告诉菅野警官……就把这些话当成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好么小哀?”
神色凝重的灰原点了点头,但没有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