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灰原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活过一个严冬,迎来新一年春天的到来。
她真的没想过。
自从姐姐宫野明美被杀后,她就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先是琴酒突然间降临在她的实验室里,告诉她她被禁足,不准外出。后来她又被关进毒气室里,等待组织高层下达的最后命令——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在那一刻画上了句点。
灰原明白组织高层不会让她活着。
而琴酒,那个恶趣味的男人。
鬼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让她赴死。
那个家伙是个十足的虐待狂,他恐怕会用最残忍、最有创造性的方式害死她。
于是,在那一刻,灰原害怕了。
她其实认为自己一点也不坚强,她其实是一个很怕痛的女孩儿,面对琴酒给她带来的恐惧,她选择了服毒自杀。
——与其在琴酒手下生不如死,还不如早点做出了断,至少这种方式要比惨死在他手里体面多了。
她之所以选择服用自己研制出来的“毒药”这样的方式自杀,单纯是因为她的大衣口袋里有且只有这样一颗药丸——没有刮刀,没有绳索,只有这种方式能让她奔赴黄泉。
她坦然地将药丸送进嘴里,毫不犹豫地用唾沫咽下。
她担心自己一旦犹豫,就会被身体畏惧死亡的本能击倒。
灰原知道所有服用过这颗小小药丸的人都被毒死了,所以按理来说,她也会死。
可她没有。
只能说造化弄人,她非但没有被自己研制出来的毒药毒死,反而意外的变小,从冰冷的手铐里脱身,小小的身体里突然迸发出足以吞噬理智的求生欲,她通过毒气室里的通风管道爬了出去,成功离开了组织给她建造的“地下牢房”。
然后……她就开始逃亡。
依据宫野明美给她留下的字条找到菅野信之的住处——虽然她最终因为体力不支而昏倒在他家附近的雪地里,但是巧就巧在昏倒的她恰恰被她在寻找的对象,也就是菅野给救下,送去医院……
之后,她被他带回家里,成了他的同居人,然后又被他使用小把戏揭穿假面,从而把他也拽进了和组织对抗的危险中来——不过在和组织面对面前,他就差点被自己的鲁莽和所谓的正义感害死,好在是她及时出手相救,才保住了他的一条命,同时也为她保住了难得的庇护所。
她已经和他一起经历了数起案件,跟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冒险,帮他出谋划策……
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搭档?
在那之后,组织突然降临,她躲在他的身后,完成了一次漂亮而完美的复仇。
她也由此意识到,原先那只只会人畜无害的小猫咪也有能力对自己的仇人露出凶猛的獠牙……
想着想着,灰原伸出自己的双手,仔细观察起手心上的掌纹。
传说中,有一些身怀绝技的人能够透过一个人的掌纹来判断这个人的命运,灰原此前虽然没有让别人看过手相,但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命运肯定是多灾多难的。
但是。
或许以后会变得不同也说不定……
毕竟也不能总是倒霉不是吗?
“——来啦来啦。”
灰原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头,远远地瞧见菅野一手拿着一个冰激凌甜筒向灰原走过来。
这是因为灰原在跟着菅野逛公园的时候偶然看见了停在公园里的冰激凌车,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尝尝冰激凌的味道——虽说这个季节吃冰激凌还稍微有些早,不过,灰原是真的嘴馋,尤其是刚才吃了一堆又咸又腻的肉类,她想吃点什么凉飕飕的甜食。
菅野爽快地应下来,帮她买了冰激凌。
“两个都是原味的,你选一个。”
“味道一样还有什么可选的?”灰原不解。
菅野来回看了看两个冰激凌:“形状看上去不是很一样……”
“哎。”灰原伸出手,“那我要右边的。”
“好。”菅野点了点头,然后把左手上的冰激凌递了出去。
“我说我要右边……算了。”灰原以为菅野是故意找她事儿,于是直接夺走了菅野左手的冰激凌。
可菅野也很委屈,明明他时刻都有在为灰原着想:“我以为是你的右手边啊。”
灰原没搭理他,只是伸出可爱的猫舌舔了舔冰激凌的尖端。
甜腻的奶油味冲击着她的味蕾,虽然很凉,但是她很喜欢这个味道。
见灰原不理自己,菅野只好往旁边的长凳上一坐,一边望着公园里盛开的樱花一边舔舐手中的冰激凌甜筒。
“怪好吃的。”菅野评价道,“难怪女孩子都喜欢这个。”
他本来就不怎么吃甜食,冰激凌这种需要到特定门店去买的东西就更别说了,食用次数恐怕屈指可数。
严格来讲,他对冰激凌的记忆恐怕还停留在小的时候。
那时候他的妈妈还在,带着他和光希一起去游乐园玩儿,然后给他们两个人一人买了个甜筒,明明两个甜筒一样,可光希偏偏吵着说哥哥手里的那个甜筒要比她得到的那个大,于是菅野无奈地把自己的那个甜筒让了出去……
大概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儿。
却让菅野记忆犹新。
或许他和光希之间的矛盾,有好多都是由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引申出来的……
光希无理取闹,而他不胜其烦,久而久之,两个人渐行渐远。
突然刮起一阵风,灰原伸出手挡住甜筒的迎风面,抬头仰望起漫天飞舞的樱花瓣。
很难用什么确切的语言来形容她此时心里的感受,因为她从来没有像这样无忧无虑地度过人生中的某一天。一边放空大脑,一边舔舐着甜甜的冰激凌,一边观赏春日樱花的经历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你知道吗……”菅野突然开口道,“我就经常做这种事。”
“做什么?”灰原回过头去,用莫名其妙地眼神看向菅野。
“每年的赏樱日,我会走进一个栽满樱花树的公园,再找个没人坐的长椅,坐上去,开始放空大脑,什么也不去想,一直坐到天黑。”
“——什么都不做?”
“有的时候会玩儿玩儿手机,但大多数时候就是在坐着。就跟在寺院里打坐一样。”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一种感觉,那就是人一旦过了某个节点,就会突然感觉非常疲惫,什么都不想做,一心只想着躺着,大脑里也是一团乱麻,各种琐碎的记忆和想法会跟发洪水一样一股脑地冒出来,全身上下好像被什么懒虫寄生了一样,软绵无力,一动也不想动——我就时常会有这种感觉。”菅野停顿片刻后继续解释道,“还有的时候会因为各种工作上的事情陷入一个……情绪低潮期。你知道我总是会到公寓楼下的小摊喝酒,这是我的解压方式之一,在公园里坐着也是一种类似的方式。”
菅野舔了舔冰激凌,继续说道:“我的朋友不多,能听我倾诉的更是少之又少,我总得找个办法来解压。”
“……这就是你的解压方式?闲坐?”
“对啊。”菅野点了点头,“坐着,然后再抽几根烟。一晃时间就过去了,等回到家中之后会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只会觉得我在浪费时间。”
——在公园里放空大脑坐一下午?
灰原觉得这样很奢侈。
无论对自己还是对时间都不负责。
“人和人毕竟不一样。”菅野停顿片刻后突然露出笑容,“有一次特别有意思,大概是两年前?具体我真记不清了,总之就是同样一个赏樱季,我开车去了上野恩赐公园,就是那个很有名的赏樱名所。打算找个地方‘坐一下午’。但是我在公园里转了两圈儿,发现长椅都被占着,找不到那种没有人坐的长椅。”
“啊,我说的‘没人坐’,并不是说长椅坐满了,我不是很想和别人挤在一起,因为如果有旁人在身边的话就没办法很好的排解情绪,那我此行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灰原一口咬掉冰激凌的尖端,一边品味着原味儿冰激凌的香甜一边发问:“后来呢?”
“我遇到了一个老婆婆,年纪大概在六十五岁上下,可能不到七十岁。头发花白,看上去之前有染过。穿着很朴素的衣服,外面套了一件儿薄款羽绒服。她看到我在公园里转了好几圈,每次都在往她这边看,感到好奇,于是把我叫住,问我是不是在找什么。”
“我就说,‘是的,我是想找一个空座位。’她听完之后拍了拍她旁边的位置,说‘这里就是空的啊’。我不好意思驳了人家的美意,只好坐过去。我一开始只打算坐上一小会儿,毕竟我的目标是找到一个没有人的空座位。但是我一坐下,她就开始絮叨不止。”
“絮叨不止?你还真是碰见奇怪的人了。”灰原认真地听着,给出了如此评价。
“谁说不是呢。她跟我说她不是东京本地人,她来自伊豆,伊豆那边的樱花开得早,大概一月份儿?一二月的时候观赏为佳,所以她每年都会追随樱花盛开的脚步,这个时候来到东京。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竟然和我一样,赏樱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坐着,有的时候能和同样来赏花的同龄人坐在一起,有的时候则是自己一个人,一直坐到晚上,然后赶新干线回家。”
灰原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本来以为你就够奇怪的了。”
“这天下奇怪的人又何止一两个?”菅野反驳道,“不过她会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她的丈夫很早就因病去世了,她丈夫还在世的时候,会经常陪着她一起出来赏樱,走走停停,一赏就是一天,后来她丈夫没了,她却养成了习惯……”
灰原听完,露出悲伤的表情:“原来是这么回事……爱情的力量啊。”
“——‘有朝一日,我带你去东京看樱花啊。’
这是他丈夫生前跟她说的。然而他工作很忙,始终未能成行,一直到他死。于是这个老婆婆就决定自己来东京赏花,漫步在大城市里,怀揣对亡者的思念——她认为完成丈夫的未竟之事是表达思念的一种方式。”
“还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灰原低着头,小声地回应道。
菅野继续往下讲:“她问我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我是警察,她又问我你们警察不是平常都很忙吗,怎么还有闲心出来赏樱花,我说我特地请了一天假,就是为了来这里坐着。然后她就说了一句话,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什么话?”
“她说,‘我明白了,我们是同类人’。”
灰原心中一紧,意识到菅野此时并不是在跟他讲故事,而是在向她倾诉某事。
“我很好奇,‘为什么您这么说?’我问。她回答说‘正常人不会特地请一天假来公园里赏花,会这么做的只有心灵受过伤的人。因为没人可以诉说,所以才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花开花谢。’”
“你受过心伤?”灰原关心道。
菅野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灰原,用自己的大拇指帮灰原拭去站在她脸颊上的冰激凌,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我的话……”
“你要是不想说,可以不说……”灰原的脸颊染上红晕,她特意避开菅野的视线,继续舔食冰激凌,闷声说道,“我也不是非要听……”
菅野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小路对面的樱花树,樱花树下坐着一对情侣,看上去应该是大学生,很年轻,搂搂抱抱,有说有笑,充满朝气。
“那是我第一次向一个陌生人讲述我的故事,向一个比我大了好几轮的女性,说了很多我这辈子都没跟任何人说的话。就像是突然被打开了某个开关,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只想把事情吐出来,再也不想憋在心里了——我告诉她我的确心里有事,我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赏花,我也是为了祭典亡人……我有过一个女朋友,她很漂亮,她最喜欢的便是樱花,她的名字便是‘爱花’……但是像她那样杰出的女性,我却没有保护好她。”
灰原记得菅野曾经跟她提过一嘴,他曾有过一个女朋友,最后去世了。
但是他从未说过更多有关她的事情……
灰原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能让菅野如此介怀的事情,绝对不会是一件好事。
果然,她的预感是正确的。
“我说,我很爱她,很爱很爱,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根本想象不出这个世界要是没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是整件事情就好像神明给我开的一个玩笑,我只是有那么一下没在她身边保护她,她就消失不见了……”
灰原看到菅野的手指在颤抖,融化的冰激凌顺着他的手指滴在地上。
她分明看到泪水正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仿佛下一秒就会涌出来。
“......那么一个大个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第一天,还有第二天,一整个星期,一整个月,一整年——一直到现在。”
“你不是说她去世了吗?”
“是的。”菅野点了点头,“我是这么说过......”
“难不成她只是失踪了?”
“不。她去世了。”菅野很笃定地说道,“不是失踪,她死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难道后来发现了她的尸体吗?”
“算是吧,不过不是完整的尸体,是牙。”菅野撕咬着嘴唇,钻心的疼痛正在撕扯着他脆弱的神经,“在一处凶案现场,在那个凶案现场的地下室里有一个炭炉,我们在炭炉里面偶然发现了人的牙,最后确定那些牙是属于她的。29颗,一颗不多一颗不少——她拔过三颗智齿,我现在还留着。”
说到这里,菅野的情绪变得十分不稳定,脸色也很难看。
看得出来,他在强忍着痛苦。
以及愤怒。
灰原心里一揪,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脊背,却被敏感的他用力甩开:“我没事,我只是……我本来不想提这件事情的,但是我……”
菅野抬头看了看樱花,小声骂了一句“该死!”
“对不起。”灰原轻轻地将手落在菅野的后背上,来回抚摸。
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震了一下,但这次并没有下意识地将她的手甩开。
“不是你的错。”菅野叹了口气,“我只是触景生情……我本不该说这些事情的。”
“我知道。”
“对不起刚才那么大力地把你的手甩开……这不是我的本意。”菅野弯着腰,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像极了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大狗狗。
“我不介意。”灰原温柔地梳理着他的皮毛,希望这样能减少他的痛苦。
“我就是这样,容易情绪化,就和有躁郁症似的……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但……”菅野发现化开的冰激凌滴的满地都是,于是将还在融化的冰激凌一口塞进嘴里,强忍着凉意将那一切痛苦咽进肚子里,“——等等我,我去买点纸来。”
“嗯。”灰原点了点头,“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
他望着灰原笑了笑,起身,走向了不远处的冰激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