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口敦子根据本多有里提供给她的信息前往了中野区鹭宫町三丁目的一处民宅,据本多所说,今天上午在目黑桥旁边自焚的那个男人生前就住在这个地方,和他的妻子一起住在那栋房子里,没有孩子,只有他们两个。
因为死者八塩晶夫毫无疑问是自焚而死,百分之百是自杀,所以警视厅那边完全没有动作,是地方的警察署出面将其定性为自杀,并召开了记者发布会宣布了调查结果,案件就算这么结了,没有太麻烦的手续,也没有冗长的形式主义处理过程。
警方并不在乎此人是怎么自杀的,毕竟这不是他们职责范围内的事情。
不过身为记者,如果想要很好的写出这则报道,理应先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死者八塩到底因为什么而自杀——这一部分往往才是报道的核心,也是最容易引发读者关注的重点。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按响了一户建门前的电铃。
来给她开门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和那位引火自焚的死者年龄相仿。敦子猜想此人应该就是死者的遗孀了。
“——您好,我是来自《东洋新闻》的记者,很抱歉打扰您了......”
说完,泽口敦子提起在附近便利店里购买的水果。
报社前辈的教导她是一点都没有忘记的,在做采访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空着手去见被采访者比较合适,尤其是那些没有事先和当事人约定好的采访。
“请问您,方便吗?”
敦子并没有直白大方地说明自己的来意,可老妇人却已经猜出了她到这里来的目的,只见她的眼神立刻黯淡下来:“——是想了解我丈夫的死吧?”
泽口敦子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抱歉,还请您节哀。”
敦子现在心里其实蛮慌的,因为她很担心还沉溺在悲伤中的老妇人会拒绝她的采访,那样的话可就棘手了。
如果没有当事人的第一手资料,那么这篇报道的准确度就不够,价值自然也就不大——很有可能被副总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
这可不是敦子想要见到的结果。
不过敦子还是多虑了,老妇人并没有生气地把她轰走,而是大大方方地将门打开,给泽口敦子让出一条路来:“请进吧。”
惊喜中的泽口敦子一边鞠躬一边道谢,随后动身走进一户建内,老妇人带着她走进了客厅,客厅是和式的装潢,大概有四张榻榻米那么大,因为是和式客厅,所以客厅的茶几并不是高桌,而是矮桌,只能席地而坐。
名叫八塩玉袋的老妇人请泽口坐下,又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奶奶,不用这么麻烦的......”
老妇人只是对着她很勉强地笑了笑,随后走到了电视柜旁边,打开了其中一个橱柜,从里面取出一叠信封。
在此期间,泽口敦子注意到,木质电视柜的上面放置着老俩的合照,看样子应该就是在附近的目黑川拍摄的,春天的目黑川边樱花灿烂,甚至连河流都被飘落的花瓣染成了粉色......
老妇人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将手中的这一叠信封交给泽口敦子。
敦子恭敬的接过信封,面露疑惑的问道:“——这是?”
“请您看看吧。”老妇人跪坐到了泽口敦子对面的位置上,隔着一条矮桌,两人交换了视线。
于是敦子放下茶杯,打开了最上面的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纸来。
纸张是 A4打印纸的大小,不过上面没有写着任何字,也没有打印着任何字。
因为字是“贴”上去的。
大小不一的彩色字体汇成了简短的一句话。
——还钱!混蛋!
敦子将这张打印纸放在一边,而后倒出另一封信封里的纸张。
同样的贴字。
同样的威胁。
同样要求收信人还钱。
——真不要脸!
——要我们去家里找你吗?
——别给家里人丢人了!
——连钱都挣不到还活着干嘛?
——要是有女儿的话就叫她出去卖啊!
诸如此类......
泽口敦子放下最后一封威胁信,然后茫然地咽了一口唾沫。
这些触目惊心的话语让她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感觉,以至于她半天都没有向对面的老妇人搭话。她愣了好一会儿的神,随后抓起了手边的茶杯,猛灌了一口茶水,这才让自己干涩的喉咙重焕生机......
“——这些都是......您,欠了高利贷吗?”
也只有不正规的高利贷才会使用这种方式逼迫欠债人偿还债务,虽然敦子没有亲身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不过和朋友说的大致相同。
八塩玉袋淡然地点了点头:“我两年前生了重病,但是治疗费很高,我们......”提起治疗费,八塩玉袋无奈地摇了摇头,“丈夫他,就去借了贷款。普通的银行,不愿意给我们这样退休没有工作的人借贷,所以丈夫他就......向一家和黑社会有关系的房贷企业借了钱。原本应该是能还清的......”
“啊,稍等一下。”泽口敦子突然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录音笔放在桌子上,“——请问,我可以录音吗?”
八塩玉袋垂下眼帘,看了看敦子放在桌面上的录音笔,又看了看敦子压在手下的威胁信,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于是泽口敦子按下了录音笔上的录音键:“不好意思,请您继续说吧。”
“不仅仅是信,他们还会给我们打电话......”说完,八塩玉袋再度起身,从还开着的抽屉里取出一部老年机,搁在了敦子的面前,随后播放了储存在手机中的一段录音。
“——喂!混蛋!你还敢接我们的电话啊!你就不觉得自己很丢脸吗混蛋!你的家里人不觉得丢脸吗混蛋!要我告诉所有邻居你们家欠了一屁股债吗混蛋!喂?我知道你在听啊混蛋!你为什么不去死啊!不要再为你的家族丢脸了混蛋!连‘有借有还’的道理都不明白,你还算什么男人啊!快去死吧!听到没?还不上钱就去死吧!反正你也没有什么用了!”
见录音结束了,泽口敦子立刻发问道:“——像这样的录音,还有很多吗?”
八塩玉袋点了点头,随后回答道:“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打来,不分昼夜地骚扰我们......催债也好,威胁也好......这几个月,我们一直都是在这样的生活中度过的。我们也想要还这笔钱,可是,利率实在太高太高了。”
在提及“还钱”时,八塩一边解释一边摇头,时不时地还会叹息。
如临大敌的泽口敦子点了点头:“所以,您的丈夫......选择了自杀吗?因为欠下了高利贷......还不清的高利贷?”
这倒是一件相当现实的事情,全日本每天都会有人因为还不上高利贷而选择自杀,看起来今天这份不幸发生在了八塩家......
“——不是。”
“哎?”八塩玉袋斩钉截铁般的回答出乎泽口敦子的意料,“不是这样吗?”
“不是因为还不上贷款而自杀,不是这样的......我们,都有在工作,哪怕是工作到死,我们也是可以做到的......”说完,八塩玉袋咽了一口唾沫,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丈夫会自杀,是因为不堪其辱......在他看来,与其羞耻的活着,不如死去。”
泽口敦子不经意间地张开嘴巴,因为老妇人的回答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甚至可以说冲击她的心灵......
“——那么,今天他们也打来电话催债了吗?”
八塩玉袋摇了摇头:“或许以后都不会打来了,因为我的丈夫已经自杀了,他们也没有可以羞辱的对象了......”
这就怪了,人虽然死了,可欠款还在啊?
难道他们因为怕摊上事儿所以不要了?
“——那家高利贷公司的名字是什么!?”
八塩玉袋转身,从打开的抽屉里取出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张名片,也就是向他们出借了贷款的那家公司的名片。八塩玉袋用颤抖的双手将薄薄的名片递给泽口敦子,敦子哪怕没有刻意去体会,也能深刻地感受到这张名片所附着的沉重的代价。
泽口敦子低头看了一眼名片,然后将名片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您的丈夫,原本就知道这是一家和黑社会有联系的借贷公司吗?”
八塩玉袋摇了摇头:“不知道。一开始说好的利率不算太高,虽然比银行要高一点,但是还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可是......我们有一期的还款没有按时缴纳,因为没有筹到钱。利率就成了一开始的十倍。”
“十倍?”泽口敦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倍的利率,这是何等的暴利!
“是的。所以欠下的债就越滚越多,变了现在这幅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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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他们的放贷行为是合法合规的,哪怕是找警察也无济于事。我们也试着和他们交涉过,但是他们根本不肯让步——”
“而且他们是黑社会,他们不仅仅会寄信打电话骚扰我们,还会上门来催债。那些人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还经常会威胁我们如果不还钱就不知道会对我们做什么......我们很害怕,因为我们保护不了自己,也没有人会来保护我们。”
“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听到这里,泽口敦子心情沉重地将耳机摘下来,收进口袋。
从八塩玉袋那里离开之后,泽口敦子坐地铁返回了东山町目黑桥边,死者自杀的动机,她大概已经清楚了,归根结底还是由于还不上高利贷而酿成的惨剧。
只不过,她的心中出现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死者八塩晶夫会大老远的从中野区鹭宫町来到这目黑区东山町自杀呢?
要知道这两地相隔二十公里,可以说是很远了。
如果要自杀的话,随便在中野区找一个地方不就好了?何必要长途跋涉去往特定的地点呢?
她觉得只有重返事发地点才能让她解决这一疑问。
泽口敦子跟随过马路的人流来到今天上午她才来过的地方,老人自焚的地方被不知名的人摆上了一些花束,但除此之外,此地和往常相比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没有警戒线,没有警察,也没有看热闹的群众。
这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如常。
桥下的目黑川也依旧在向着东京湾的方向缓缓流动。
泽口敦子站到了今天上午她所站立的位置上,陌生的过路人不断地从她的身边经过,然后随着红绿灯发生改变,巨大的人潮将她吞入腹中。
当某位陌生人从她面前走过后,她仿佛在桥边的栏杆旁再度看到了八塩晶夫的身影,他浑身上下浇满了汽油,湿漉漉地站在寒风中发抖,手中拿着一盒火柴,摆出一副随时准备点着的样子。
泽口敦子知道她眼前的八塩晶夫是“幻觉”,因为他今天上午就已经死了。
然而即便如此,敦子也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她直勾勾的盯着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八塩晶夫,而那个虚构的八塩晶夫也在默默地看着泽口敦子。
忽然,他抬起了头,看向了泽口敦子的身后。
那双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就像是在眺望远方的某样东西。
——难不成他是在仰望东京塔吗?这个角度能看到吗?
泽口敦子顺着八塩晶夫的视线转身向后望去,在那林立的钢筋水泥森林之中,她隐约看到了一个明亮的招牌,上面写着“白色信金”的字眼。
“哈?”
泽口敦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后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取出八塩玉袋转交给她的名片,而那张名片上自然记录着放贷机构的名字。
——“白色信金”。
泽口敦子的内心受到了莫大的冲击,因为她猛然意识到八塩晶夫并不是随随便便找了个地方自杀,他绝对是故意挑在这个地方自杀的,别地方不行,只有这里才可以——换句话说,他很有可能是在自杀给人看。
就像是给人看一场一生中只能存在一次的表演一般,他划着火柴,引燃了自己,在踉跄了几步之后坠入身后的河川......
“白色信金......”敦子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回过头去,重新望向八塩晶夫自杀的地点。
刚才她所看到的八塩晶夫的身影早就已经消失不见。
只有斜倚在地上的花束生机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