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尽粮绝。
一分钱都没有了。
家里停水停电，冰箱里也是空空如也。
排泄物没有水冲，只能滞留在马桶里，哪怕盖上盖子都能闻到一股异味儿，喷了除臭剂也不管什么用，只好打开家里的所有窗户，利用新鲜空气冲走臭味儿。小号妹妹一天到晚大吵大闹，不是睡觉就是哭，搅得人不厌其烦。
我呆在家里的时间也是越来越少。
严格来讲，我也就晚上回去睡觉，然后想办法偷到一些食物送到家里，剩下的时间，一多半都在东京城内游荡——拜此所赐，我的足迹遍布了整个东京二十四区，不是说每个角落都去过，大概就是四处闲逛、游荡，抬起头来看看形态不一的高楼大厦，感慨东京本地人的生活有多么多姿多彩。
我会在此期间寻找目标，所谓的目标就是便利店——看看哪家便利店的员工喜欢偷懒摸鱼，注意力不集中，让我比较好偷东西。我甚至为此整理出了一个单子，A君告诉我说如果要偷东西的话，不能一直盯着一家便利店去偷，这样很容易被发现，必须换着来。
我觉得他说的蛮有道理的，于是每偷完一家，就会换下一家去偷，如此反复。
总归是在“弹尽粮绝”之后熬过了三四天的时间。
可是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家里依旧没有水，不能全靠我偷宝特瓶装的水来过活。
好在是我在海滨公园找到了一处水管儿，水管儿里的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我每天都会背着包，走上数公里远的距离，带着空空如也的宝特瓶来这里接水，同时还会在这里洗手洗脸，擦擦黏糊糊的身体——好在公园的管理员没有发现过我，我也不曾被人驱赶过。
就这样勉强熬过了半个月之久。
我和大号的妹妹都已经不再寄希望于妈妈会回来了。
我满脑袋里想的都是 A君说的话，说什么大人都是自以为是的蠢货，作为孩子就应该随心所欲的生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云云。我愈发觉得他说的没错，愈发觉得妈妈就是抛弃了我们，正在过属于她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我会这么想？除了她没有按照约定回家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我结合了我目前的处境。
——我现在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想回家去，既然我都是这样，更何况妈妈。
或许她早就厌倦了这个家，早就不想回来了。
想到这里，我的思路瞬间清晰了很多很多，我也终于想明白了妈妈离开家的原因，她或许就是单纯的对这个家感到厌烦了，就像我一样。
事到如今，我才知道当初坚信妈妈会按时回家的我有多么的可笑。
我一直以来都想做一个听话的孩子，让妈妈高兴的孩子——可是现如今摆在我面前的一切浇灭了我心中燃烧着的小火苗儿。
说到底，妈妈根本就不爱我。
否则她怎么可能会把我和妹妹们丢在遥远的东京，接连好几个月都不回来呢？
我眼中的妈妈，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她，我所知的有关她的一切，或许都是她特意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
——光是失望已经不足形容我现在的心情。
还有“愤怒”。
极端的愤怒。
无处发泄的愤怒。
压抑在心底，和我一样在耐心等待着一次彻彻底底的大爆发......
XXX
三月六号的晚上，我偷东西被抓了。
确切来说，是被抓了个现行。
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造访”这家店，店主很明显是个守财奴，在发现货架上少了东西后特意去调查了监控录像，发现了我的行径，之后便一直耐心地等待着我的第二次犯案。结果我还真的来了，全然不知地在那里偷东西——就在我准备离开时，他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拖进了后面的办公室。
然后一股脑地把我兜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质问我有没有钱买这些东西。
——我哪里有那些钱呢？
只好沉默不语。
“——这可是盗窃！知道吗！”凶巴巴的男店主用那只强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揪着我的领子，瘦小的我根本无力反抗，“你叫什么？怎么联系你的家长？在哪个学校上学！说！否则我就报警了！”
一听店主要报警，我立刻就害怕了起来。
倒不是害怕自己会被他惩罚，而是担心我的妹妹们会被警察带走，那样的话，我们就没办法生活在一起了啊！
我连连摇头。
“不说！？装哑巴！？”男店主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身材发福，凶巴巴的，一边摩挲着我的口袋，试图找到可以证明我身份的物件，“什么都没有啊，连学生证都没有，还真是准备充足！”
我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在夸我还是怎样，只好对他笑了笑。
“还以为我夸你呢？臭小子，别看不起人啊！”
店长用力一推，我咚的一声向后栽倒，手背磕在了桌角上，后脑勺也撞在了光滑的地板上，疼得很。
脑袋也是嗡的一声。
我试图站起来，可是猛烈的眩晕感让我根本没办法起身。
“喂！快说啊！你叫什么！”
因为害怕再被打，我只好说出自己的名字：“茶谷......茶谷翔太......”
“翔太？切，和我儿子一个名啊！真是讨厌！”凶巴巴的店长说完，拿起手边的册子用笔写了什么，“然后呢，现在在哪个学校上学啊？”
我摇摇头。
“什么意思？名字都说了，反正一查就能查到你的学校，死撑着不说也没用。”店长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还是说要我叫警察来把你抓走比较好？少年犯？”
一听警察，我立刻开口了。
“没，没有......”
“啊？没有，没有什么？”
“没有上学......”
“没有上学？谁信啊！我猜你今年应该上国中吧？”
我摇摇头，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今年该上什么。
“喂！快说啊。”
“我没有上学。”
“切。谁信啊......像你们这群不务正业的小混混我见得多了。”男店长依旧站在我面前碎碎念，“算了，反正我也懒得通知你的学校，告诉我怎么联系你爸妈！”
面对男店长的要求，我还是摇了摇头。
“喂！我说你啊，真想被警察带走是吗！”他用手中的册子拍了一下我的头，“联系你家长，是为了告诉你家长这件事情，让他们把你偷走的东西买走，让你长个记性，懂了吗？你之前也上我这里偷过东西吧？我看见了，看的一清二楚。”说完，他指了指电脑，“里面还有你的罪证，监控录像看的很清楚！”
我讨厌他用册子拍我的头，于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臭小子！还敢瞪我！”
“我——”
他拿起手机，在手心里颠了颠：“现在告诉我怎么联系你的家人！否则就叫警察抓走你！”
这根本不公平！
我就是不能让警察知道这件事，这是我最大的弱点。
可这个讨厌的大人偏偏拿这种事情威胁我。
我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
真的很想痛扁他一顿，这个恶毒的死胖子！
我下意识地握住了办公桌底下的金属棍棒——大概是废旧水管儿一类的东西，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脑袋。
“——快说啊！”
“我没爸爸！”我恶狠狠地朝他吼道，“妈妈在出差！”
原以为他会把我说的话低头写在本子上，这样我就能趁机痛扁他一顿了，可没想到他竟然愣在了原地，张着嘴巴，一句话没说。
“哦，这样啊。”店长将手里的手机放回到了桌子上，流露出近乎怜悯的表情，“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我该怎么联系你的妈妈呢？你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吗？”
“不知道！”
他一直看着我，我没办法动手打他，因为在我挥舞金属棍的那一瞬间，他肯定就会把我踹到一边......
就在此时——办公室外传来了温柔的声音。
“店长先生，我来帮他付吧。”
店长闻声望过去：“啊，千鹤，你说什么？”
我也抬起头，看向那位女性店员——
——说实话，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性，她虽然穿着一套便利店店员才会穿的平庸制服，但是丝毫没有掩盖住她的美丽。她留着乌黑柔顺的长发，不过因为要戴鸭舌帽，所以她把她的头发梳成了马尾状，从鸭舌帽后端的连接处漏出来，自然垂下。
她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
不对，妈妈甚至没有她好看。
大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眉毛向上微微弯曲，细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十分异样的，近乎深紫色的眸子......她的腰身纤细而胸部丰满，两条大长腿即便被格子状的长腿裤裹在里面，也足够令人印象深刻。
——我记得妈妈经常跟我念叨，这种身材就是她梦想中的身材。
就像是从杂志封面里走出来的女性。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得出了这样的评价。
她似乎察觉到我在看她，于是对我微微一笑。
我立刻把头低了下去，深感惭愧。
我是偷东西被店主人抓了个正着的小偷，完全没有脸去和这么漂亮的女性对视。
或者说，没有胆量。
——与此同时，我察觉到我的内心深处有股罪孽感正在蠢蠢欲动。
我当初将我的妈妈奉为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性，并且立誓一生都不会改变这个想法。
可现如今，我却轻而易举地推翻了我之前的结论......
“千鹤，你说什么呢？”店主挠了挠头，好像有些不太理解这位女店员的想法。
女店员指了指办公桌上我偷的东西：“这些，从我工资里扣，就让这孩子带走吧。”
我抬起头，心生疑惑。
——为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可以是可以，不过......”店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名叫千鹤的女店员。
“店长先生，拜托了。”说完，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男店长立刻笑了出来，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的：“哎呀，被千鹤这么拜托，我当然不能拒绝啦，哈哈哈，那就这么办吧。”
说完，他又看向我，态度一下子又变得相当恶劣：“喂！臭小子！还不好好谢谢这个姐姐！”
我站起身，对门口的女店员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姐姐。”
她只是对我笑了笑，没吭声。
“那，这些东西。”店长将我偷的东西推到桌边，“都拿走吧。”
“麻烦您了店长。”
店长嘿嘿一笑：“哪里哪里，千鹤你还真是人美心善啊。”
名叫千鹤的女店员看了一眼我：“正好也到了交班的时候，店长，我送这孩子去找他的家长，好好说说这件事，您看如何？”
店长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哎呀，那怎么行，这应该是我的工作。”
“顺路的事，反正我也下班了。”
“好好好，这样也行，那就麻烦千鹤了。”
说完，店长将册子上的一张纸扯下来，揉成团状丢进垃圾桶。
女店员走过来，将我偷的东西光明正大的塞进了我的书包，然后又帮我背好包，这才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在门口等我。”
说完，她扭头走进了更衣室。
而她身上飘散的香气一时间充斥了我的大脑。
XXX
帮我解围的女店员全名叫做“吉原千鹤”，是我在东京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对我心存善意的人。
如果不是她，或许我和我的妹妹早就被饿死了。
她真的帮了我很多很多。
如果不是她，我肯定依旧在东京的街道上迷失着。
我记得她帮我解围的那天晚上，她换了一身常服，拉着我的手去了一家家庭餐馆，在那里请我吃了一顿饭——我真的很饿，完全不顾形象的在她面前狼吞虎咽。她则是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很温柔，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妈妈。
茶泡饭本身或许并不是很好吃，她后来也跟我说，那家的茶泡饭她不喜欢吃，但是奈何那个时候我太饿了，吃什么都很香。
——那天，我吃了，三碗还是四碗的茶泡饭来着？
忘记了。
但我没有忘记她看我的眼神。
温柔，关切，体贴。
看了一眼就忘不掉。
旁人或许会以为她就是我的妈妈——不对，姐姐。
毕竟她还很年轻。
“吃饱了？”她勾着嘴唇，瞧了瞧我面前空荡荡的碗。
我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
良久，才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谢谢”。
她依旧在对着我笑：“不像是小混混，挺懂礼貌的。”
因为她夸了我，我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我能察觉到自己的脸颊烫的不行，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那你应该明白，偷东西是不对的吧？”
我连连点头。
“不得不偷？”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你妈妈不是出差？她不要你了？”
我心里打着小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换做是以前，我肯定会摇头。
但现在我不敢这么肯定了。
总之，我没有回答，好在是她也没有继续逼问我，而是起身结了账，看着账单，说了句“真能吃”。
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也不敢看她的脸。
本以为我们会就此分别。
没成想，她突然拉起我的手：“跟我回家吧，我看你的手破了，不处理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