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坐在窗边的小田切双眼失焦地望着瓢泼的雨水从空中倾泻而下,破碎的雨滴翻搅着白色的水雾,窗外的景色也因此变得模糊起来。数不清的雨点拍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个鼓点都好像直接扣在他的心弦上。
他的眼神些许空洞,就仿佛透过这雨幕看到了某段遥远的记忆。
——他回想起了自己还在警察大学校受训的那段岁月。
虽然已经隔了很长很长时间,但是有些事情依旧让他记忆犹新,无论是和同僚们的生活,还是警校教官的教导……总之就是这种种的一切,让他觉得既亲切、又疏远。
亲切的是,这些经历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美好记忆,任谁也没办法剥夺。
疏远的是,现在的他,觉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十分陌生……
想着想着,包间的大门被打开了,他立刻回过神来,恢复了以往的严肃神情和态度。
“这雨突然就下大了,明明报着只是小雨,天气预报一点用也没有啊。”石阪秀治在服务员的引导下,来到了往常的包间,果然看到了已经在包间里面等候的小田切敏郎,他一边抱怨着天气不好,一边脱下西装外套,挂在墙边的衣架上。
小田切见状立刻起身行礼:“前辈。这种天气还麻烦您出来和我见面,实在是抱歉。”
纵使他是堂堂警视厅刑事部部长,见到了自己大学的前辈,该行礼还是要行礼的,更不要提小田切今天能坐在刑事部一把手这把椅子上,石阪秀治可是出了不少力的,前后辈外加知遇之恩,小田切于情于理都要对石阪毕恭毕敬。
哪怕这两个人在外人眼里是“私交好友”,但上下关系还是要搞清楚的。
石阪可以不在乎,但小田切不能没有这个态度。
“哎,都多少年的交情了,没必要。”石阪摆了摆手,往小田切对面一坐,听见雨声的他也忍不住往窗外看,“这雨下的可真够大的,春天下这么大的雨可不常见……”说完,石阪又摇了摇头,“咱们干警察的,最怕下雨,一下雨准没好事儿……”
“是啊。”小田切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行了,不说这个了,点菜没有啊?”
“点了。”小田切答道,“常点的那几样都点了。”
“那就行。我们都是公职人员,自己的饭自己掏钱,还是老规矩。”
说完,石阪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小田切本想帮他倒,但是被他拒绝了。
给自己倒完茶,又倾斜茶壶,往小田切的茶杯中倾入茶水,小田切道了一句谢。
就在小田切准备捧起茶杯喝上一口热茶时,刚放下茶壶的石阪开口了:“突然把我叫出来吃饭,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吧?你也不是那种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把我约出来的人,说吧,有什么我需要帮忙的地方?”
小田切立刻放下手中的茶杯:“谈不上帮忙,只是遇到了一个麻烦事儿。”
“麻烦事儿?敏也又捅娄子了?”
小田切尴尬地笑了笑:“这次不是。”
“那还能是什么?你直说吧。”
“有关眼下的这起警官连续被害事件……”
一听和这件事情有关,石阪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他绷直了腰杆,摆出一副十分认真的态度:“啧,这可是件麻烦事儿啊,现在媒体的舆论对我们来说不利,这帮记者、媒体人一个个……风往哪边刮,就往哪边倒——脑袋只起到一个装饰作用。”
“前辈,恐怕媒体还不是最麻烦的事情,我担心的事情来自于我们内部。”
——来自我们内部。
一听这话,石阪立刻坐不住了。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来自我们内部?”
小田切不知道这件事情和公安有关,可石阪知道啊,他是这件事情的知情人啊,甚至可以说他就是整起事件的起因,小田切会说出这种话,他自然感到紧张——莫非小田切发现了什么吗?
这个念头让他惴惴不安。
“就是字面意思。”
石阪脸色铁青地端起茶杯啜饮一口茶水,眼神死死地盯着小田切看:“你是说,凶手是我们内部人?你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吗?”
小田切抿抿嘴唇:“凶手是不是内部人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整件事情和内部人员脱不开干系。”
“这可是一个十分严肃的指控啊,小田切,我希望你能拿出证据。你可不要忘了,上一个对我们自己人动刀子的人现在混的可不是太好啊,哪怕他是我们的直系后辈……”
当然,石阪说的这个人就是菅野信之。
石阪希望借菅野这个前车之鉴,警告小田切不要乱说话——无论他掌握了怎样的证据,此时都不是胡说八道的时候。
如果小田切已经掌握了实情,那就更不该说了。
“您应该也知道,芝阳一郎警官遇害的第一案发现场被发现了。”
“知道。”
一想到这件事情,石阪就很头疼。
——公安这帮饭桶到底是怎么做事儿的,为什么现场会被刑事警察发现?
——不是说已经清理好现场了吗?怎么做到被发现的?
“这就意味着,是某人将芝阳一郎警官的尸体搬运到了他的家里。”
“也不知道凶手为什么会大费周章这么干,搜查本部那边有没有头绪了?”石阪问道。
“我看了搜查本部的总结报告,发现了一个问题。现在出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凶手和搬运尸体清理现场的很有可能是两个人。”
石阪原本打算喝茶,听到这句话后,一口气没顺过来,最后干脆把茶杯又放回桌面:“然后呢?”
“根据搜查本部的推断,凶手在第一现场行凶之后,并没有进入现场,这意味着他有很大概率没有转移尸体。而转移尸体的,有可能是我们的内部人——得出这一结论的原因是,第二现场的布局,和第一起事件,也就是退休警察友成信盛死亡的现场基本一模一样。”
“这不恰恰证明了凶手是同一个人?”
“不对,前辈,我刚才说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凶手在杀害芝阳一郎后没有进入过现场,这意味着他没有搬运尸体,是搬运尸体的人,将芝阳一郎警官的家布置成了和第一起事件几乎一致的现场……”小田切顿了顿,说出了最为关键的证据,“而我们警方,从始至终没有对外公布过现场的情况,这是只有我们内部人才知道的信息。”
石阪沉吟片刻:“你说搜查本部认为凶手在行凶后没有进入现场,是真的吗?有证据佐证吗?”
“不能肯定,但是八九不离十,从逻辑上讲只有这种可能。”小田切皱了皱眉,“您也知道,警察办案重视逻辑,一般逻辑能够走顺,案子也基本就破了……”
“也就是说,没有十拿九稳的证据,对吧?”
小田切点了点头。
“凶案现场的布局是只有内部人知道的信息……的确,我们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媒体——但是万一有人泄密呢?假如说是内部人有意,甚至是无意间将这些内容泄露出去了呢?这种可能性是客观存在的吧?”
“的确,但是我还是那句话,如果说有人泄露了这样关键的信息,就得去怀疑那个人是凶手帮凶的可能性了。”小田切说道,“依旧有可能是我们内部有人涉案……”
石阪用手指挠了挠头皮,一副很伤脑筋的样子。
“所以……我此行来,就是想问问您的意见。”
“你知道我的意见,小田切,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警察系统一荣共荣,一损俱损,即便你怀疑有警察内部人士参与了本案,我们也不能公布,最好让这件事情平稳落地,明白我的意思吗……抓到人,该送检送检,该判刑判刑,但是不要惊动媒体。如果真凶是我们警察的内部人士,虽然我相信不是……那这场腥风血雨就避不开了,只能硬着落,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小田切点了点头,表示对石阪的认同。
“这些事情真是麻烦,”石阪说道,“我明天可以帮你去探探长官的口风,但是别抱太大期望,他老人家最讨厌为警视厅的破事儿发愁,他估计什么都不会说。警察涉案是一件大事儿,如果可以,派人盯紧了。”
“我明白了,前辈。”小田切点点头。
“还有,”石阪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菅野和这事儿有关吗?”
“菅野?”
“是我在问你。”
既然石阪这么关心菅野的近况,小田切也没办法回避这个问题。
“菅野信之也参与了这起案件的侦破工作,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游离在搜查本部之外,从没见过他去搜查本部开会。他最近工作状态有些心不在焉……恐怕是被之前的车祸影响到了,三天两头往医院跑。”
“他没有找过你?跟你说这件事情?”
小田切摇了摇头:“这几天没见过他。”
他在撒谎。
“难得这臭小子这么识相,这样也好……省的他再搞出什么事情……”石阪想了想,“他不是得陪床吗?给他准假,让他别来上班了,就在医院老老实实待着吧,让他离这案子远点儿,以免他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明白吗?”
小田切点了点头:“我会给他批假的,不过他要是离开警视厅,在外面做什么事情的话……恐怕我们没办法提前知道,也没办法阻止。”
“你不是说他无心工作吗?这机会太难得了,既然他无心工作,那就干脆让他休假去,等这件事情落地了,再把他叫回来。”石阪叹了口气,“唉,头晕,每次提到这小子我的血压就会飙升。”
小田切微微一笑:“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那我们就不提他了。”
“早就该换件事情聊……”石阪一边用手指揉脑袋一边说道。
XXX
刺杀三人众中的最后一人,也就是奈良泽治,在得知芝阳一郎身死后,终于也是坐不住了。
原本还在雷打不动正常上下班的他也以“身体有恙”为由,请了长假。
不过和芝阳一郎不同的是,奈良泽治不打算简简单单地信任别人,他不会去找任何人寻求庇护,因为在公安工作多年的他非常清楚一个道理,那就是“任何人都会背叛”——芝阳一郎明明去找自己的朋友寻求庇护,可最后还是被杀了。
为什么?
都藏在地下旅馆了凶手怎么还能找到他?
在奈良泽治看来,无非是有知情者泄露了这个秘密,以至于让凶手找到了他的所在。
有了芝阳一郎的这个前车之鉴,奈良泽治要把自己的性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他轻装简行,在银行里取出账户上所有的钱,丢掉自己原本使用的手机,带上一些日用必备品后坐飞机去了北海道。
到了北海道,他继续乘列车往北走。来到了大雪山国立公园附近的山地,在山地之间的河谷地带有很多度假村落,奈良泽治租了其中一间木屋,并在此停留下来。
当然,公安不会因为奈良泽治坐飞机跑了就停止对他的盯梢,要知道他可是公安最后的机会了,岂能坐实奈良泽治一个人跑路?
一组负责盯梢的公安从始至终都跟在他身边,和他同乘一架飞机、同乘一组列车,跟着他一起来到了整个日本最冷的地方之一。
在东京下雨的时候,这里也迎来了这个冬天最后的一场雪,满天飞舞的冰晶落在地上,将视线所及的一切都蒙上一层银沙,看上去是如此的美丽和壮观——这一场雪过后,气温就会回升,冰雪就会融化,寒冷的大雪山地区也终会迎来温暖的春季……
奈良泽治抱着刚刚从附近便利店里采购回来的日用品走上门前的木质阶梯,摸出钥匙打开木门。
而与此同时,在他家中全方位安放了监视器和监听器的公安警察从他家卧室的窗子中翻越出去,再小心翼翼地关上窗。
除了这些电子仪器,负责盯梢的公安还租下了两侧的小木屋,并通过屋内的窗户紧紧地盯着奈良泽治家的一举一动,可以说已经将奈良泽治完全包围了起来。
——在不能近身的情况下,这些手段已经是公安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除非凶手真的是一个隐形人,否则只要他出现,就绝对不会逃过公安的法眼……
而凶手也的确跟着奈良泽治来到了度假村落。
风户凉介此时正坐在租来的轿车里吸烟,一边吸一边远远地盯着远处的三座小木屋。
他的目标——奈良泽治就住在中间的那栋木屋里。
而住在两侧木屋里的友善邻居都是负责盯梢的公安……
这些信息,风户凉介都已经通过某种渠道掌握的一清二楚了。
显而易见的是,这次行凶要比之前那两次麻烦不少,因为这帮公安铁了心地要守株待兔……
但即便如此,风户凉介也没有放弃。
——奈良泽治必须得死!
风户凉介一边吸烟,一边开始思考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