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康文给菅野信之展示的文件档案编号为“KR3029071031Kitano”。
其英文后缀代表着这份文件的机密等级是“北野级”,而“北野级”是公安情报文件中机密等级最低的文件,换句话说,这些白纸黑字顶多也就比厕纸昂贵一点,其实公安内部没有人会在意这些文件,哪怕这些文件丢失了,被盗了,甚至被某人无心落在车站了,被某个小报记者拿到了,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可这正是问题所在。
按理说,这份被列为“北野级”的文件毫无价值,蒲生甚至可以把它当做是抹布用来擦桌子——反正也不会有人来看。
可现实却不是“按理说”能够说得清的。
因为这份报告的内容,根本就不是北野级文件应该有的——它详细的记述了一场发生在公安团体内部的阴谋,公安高层因为未知的原因下令刺杀了自己的同僚,而这份文件,就是这位公安高层签署的刺杀令。
按理说,这应该属于“最高机密”,直到它被销毁之前,都不应该离开本馆。
然而它现在却平躺在菅野手中。
“额……”菅野的手指头变得冰凉无比,他先是感到恐慌,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便是愤怒,“——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难道没看出问题吗?”
“我当然看出来了!我又不瞎!我在问你为什么把我卷进来!”菅野扬起半边眉毛,瞪着蒲生道,“这是你们公安的烂摊子,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就是个刑事警察,知道吗?刑事警察,我会去查案,我会去抓凶手,但绝对不是搞情报!甚至是搞刺杀!这不是我的工作!”
说完,菅野把文件甩到了蒲生的胸口。
“菅野,别生气……我可以解释……”
蒲生面露惊愕,他明显没有料到菅野会是这般反应。
“别生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份文件,你都不应该打开,这不是我们两个能知道的事情,绝对不是!听好了,我不管这次刺杀有没有道理,这是你们公安自己的事情,和我无关。”
“你怕了?”蒲生有些惊讶。
“怕了?不,我不怕。但是你知道吗,我敢打赌有人会为了这份情报杀人,公安为了某个理由杀了自己人,假如这件事情被曝光……”
菅野没有把话说完,蒲生就已经抢答了。
“会有很多人掉脑袋。”
“是的,也许我们两个首当其冲。”菅野指了指蒲生,又指了指自己,“这不是什么小事儿,这不是某个议员在外面养了几个情妇,或者有个商界大鳄要卷款跑路的事儿,这是公安,你能明白差别吗?这是你们公安的内部问题,而你们这帮搞情报的是真的会为了屁大点理由灭别人的口的。”
“你在对付黑警的时候从来没有退缩过。”
蒲生之所以会将这份文件展示给菅野看,正是因为在蒲生心目中,菅野是一个可以为了正义牺牲一切的警察,他在面对同僚的时候都毫不手软,他心里有崇高的理想,并且会为了这个理想不懈地奋斗——和蒲生非常相像。
蒲生也一直把菅野当做自己的知己,向来对他是无话不谈。
可蒲生真的没想到菅野会对这份文件有这么大的反应。
“是,我对付那些黑警从不手软,那是因为我了解他们的手段,了解他们的本事,我和那些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能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出他们想要什么,我也能靠我对他们的了解保护好爱花和光希。”菅野停顿片刻后摇了摇头,“可是公安,我不了解你们,你们是情报机构,和我们完全是两个系统,你们有着更崇高的任务,你们是‘日本的救世主’,你们可以为了国家践踏一切法律——你们手里握着生杀大权,任何非法的东西只要扯上‘国家机密’就可以浑水摸鱼过去。”
“没人能够掌握生杀大权……你对我们公安的看法还是太片面了。”
“哦是吗?”菅野乐了,指了指蒲生怀里的文件,“那文件里的那个女人应该是失足跌下楼梯的对吧?高跟鞋不合脚,脚底下抹了油,还是熬夜没有休息好,头脑一晕倒头就睡?都不是!她是被人推下楼梯的,还把她脖子折断了,这是暗杀!”
那几页打印纸里清楚地描述了暗杀的经过,还有后续刑事警察的调查,毫无意外,搜一那帮废物是以“意外”结的案。
不对,这样说不太公平。
这样干脆利落的手段,即便是菅野负责调查,恐怕最后也会以“意外”结案吧。
毕竟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凶杀”的线索。
没有监控录像,没有目击者,没有能够证明除死者之外还有第二个人存在的证据。
更重要的是,没有动机。
凶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纸文件,没有人知道那个不幸的女人是被人暗杀的,还是被自己的同僚给暗杀的。暗杀者的手段非常简单,但越是简单的手段越难以被破解,可以说,这是一次干净利落的犯罪。
“我知道这很危险……这上面是时任警察厅警备局长石阪的亲笔签字,你能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吗?他可是公安的一把手!”
“——是你能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吗?”菅野反问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要调查清楚这件事情对吧?搞清楚来龙去脉,找到这个‘藤井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被公安自己人当做刺杀对象,如果你查到了什么,就把这一切曝光出去!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
蒲生康文心想菅野果然了解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这是公安的事情,根本查不明白,他们有一万个理由搪塞你,等风波过去,他们又会有一万个理由整死你,或者让你生不如死。”菅野的情绪愈发激动,“你现在已经被打发到七号馆工作了,能保住工作就谢天谢地,你还想怎么样?”
“所以你还是害怕了?”
“不,我不是害怕,我是知道什么人不能招惹,这叫理智,你能明白吗?”菅野皱了皱眉,“没错,我是东大毕业的金表组,按理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阻止我高升,可是你看到了吗,当我挑战警察的权威时,我也会受到惩罚——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要挑战公安的权威,你会变成什么样,你是公安,你比我更了解那帮人,你心里清楚的很。他们没有输过,也输不起。他们会利用各种手段,合法的、非法的来打击他们认为的敌人……如果他们发现是你是那个‘犹大’,他们会怎么对你,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菅野对着蒲生一顿输出,但这还不算完:“你知道的,爱花早就想让我辞职不干,因为她担心我,害怕我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开口说过,因为她爱我,她知道我热爱这份工作。我一直都知道。和黑警对着干很危险,我知道,但我能搞定。
但是公安我搞定不了,他们无处不在,蒲生,这是你跟我说的,任何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人都有可能是公安,或者公安的线人,这和黑警完全是两个概念。如果公安把我当成了‘阻碍’,他们可以随随便便地威胁到我。”
“黑警就不会吗?”
“当然会,黑警会威胁爱花,威胁光希,威胁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人,但我也同样可以威胁他们的家人,我们是平等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疯子,把我逼急了我就是会乱咬人,所以他们在招惹我之前会掂量一下到底值当不值当——可是公安不会考虑这个,如果他们对我下手,对我的亲人下手,我甚至找不到反制的办法!因为我甚至都不知道谁在攻击我。”
说了这么多,菅野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我是可以为了正义而死,但我更想为了爱花活下去,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我理解了。”
“你理解了?”
“嗯。”蒲生点了点头,“我理解了。你不想掺和这件事情。”
“不只是我不想,我也在建议你放下这件事情。”菅野开口劝道,“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份报告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它不应该出现的地方,但是我知道和它牵扯上关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最好当做没看见。”
蒲生康文看了看菅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蓝皮文件。
他不服气。
他和菅野不一样,他是公安。
虽然因为和上司闹矛盾被打发到七号馆里做着文件管理工作,但是他身为公安的身份并没有被任何人剥夺。
菅野身为刑事警察,可以去调查他的那些同僚。
那自己身为公安,难道就不能去调查自己的同僚了吗?
那这也太不公平了!
蒲生倒是可以理解菅野的谨慎,公安组织的确和所谓的警察组织不是一个东西。
是,刑事警察后面是跟着“警察”两个字,地域警察后面也跟着“警察”两个字,警备警察后面也跟着“警察”两个字,交通警察后面也跟着“警察”两个字。公安警察后面虽然跟着“警察”,但和前面的那些警察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公安完全是一套独立的系统。他们的目标和普通警察不一样,手段也和普通警察不一样。
就像菅野刚才所说的那样,公安警察在某些时候(甚至可以说很多时候)都会使用非法的手段进行搜查,像什么窃听啊、刑讯逼供啊等等等等,公安警察都干过。
之所以没有被曝光,唯一的原因就是他们有着“国家”做保护符。
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建立在“为了国家安全”之上的。
这个万能的理由总是让人无可指摘。
蒲生在卧底期间也经历过不少类似的事情,一方面,他为公安所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这么多年来,公安警察为了保卫家园做出了很多牺牲,这些年来,蒲生认识的很多公安警察都因公殉职,全都是为了国家安全,而正是这些人的牺牲,公安得以成功处理很多重大人为威胁,让这个国家保持安全。
可与此同时,他也对公安的一些所作所为感到由衷的惭愧。
非法搜查、动用暴力、监视窃听……
那些法律允许范围之外的事情,他们也总是会做。
在公安的眼里,生命甚至会有“贵贱之分”。
困扰世人的电车迷题在公安眼里其实很好解决:一边铁轨上绑着三个平民,一边铁轨上绑着一个可能掌握着一场恐怖袭击的资料的情报人员,这个时候大部分公安都会选择让火车改道压过平民,因为拯救情报人员可以阻止一场恐怖袭击,从而拯救更多平民。
公安中有很多实用主义者,他们甚至都不会假装自己有爱心,他们对敌人无情冷酷,对自己人也同样如此。
因为这份工作,真的不需要讲感情。
理性要远远大于一切。
但是这条准则终归和人性相悖。
公安里也有的是像蒲生这样心怀“善念”的人。
认为公安团体的某些做法并不合适,应当予以改正。
——而对自己人进行刺杀。
这更是践踏了蒲生的底线。
公安应该是为了保护国家,而并非什么杀人机器!
所以当他无意间发现这份文件时,他就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一查到底。
之所以叫菅野看,也是希望菅野能够帮助他调查。
毕竟菅野要比他聪明。
他也有考虑过把菅野搅进来是否合适,可是菅野一向嫉恶如仇,蒲生原以为他会痛快地答应……
失策。
蒲生心想。
不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
“蒲生,把这份文件收起来。”
蒲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你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不要调查这件事情。”
“这是‘北野级’文件,是最低保密等级的文件,我有权阅览,更有权调查。”蒲生攥紧拳头,“我不能坐视不管,这是犯罪。”蒲生向菅野展示了一下手中的文件,态度非常非常认真。
菅野也不知道哪一方更可怕了。
是有可能会带来祸患的文件,还是视死如归的蒲生。
“该死……我不管你,这是你的事,只是有一点,我对此事从不知晓,我没看过那份文件,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蒲生点了点头:“当然,你甚至都没有来过七号馆。因为你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我不会牵扯到你的,放心。”
“但愿如此。”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没有别的可聊了。
于是菅野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七号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