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野在帝丹小学的校园里见到了山户杏实。
但不只见到了山户杏实，还有山户杏实的妈妈山户阳代。
她之所以会这个时候来学校，是为了办理她女儿的转学手续。
失去了丈夫的山户阳代已经无力一个人继续在消费水平极高的东京呆下去了，于是决定返回山形县老家——最起码，表面看上去是这样的。
受到菅野指使的佐藤去办公室拖住山户阳代，给菅野创造出了能和山户杏实一对一面谈的机会，山户杏实的脸色很不好看，面对成年人时的“冷却的警戒”依旧存在。面对一个七岁的小孩儿，尤其是对成年人有抵触感的孩子，菅野没办法像面对宅间那样单刀直入地问出问题，事前的铺垫是很重要的。
但铺垫归铺垫，菅野从根本上不擅长应对小孩儿，对待心智成熟的灰原只是极特殊的个例，因为说到底，真实的灰原其实和他差不了几岁。
“小杏实，警察哥哥抓到真凶了呢，很快吧？这样一来你的父亲也就能安眠了。”
山户杏实杏实默默地点了点头，小声道了一句“谢谢。”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菅野半蹲在杏实面前，脸上挂着微笑，“只是我听说你要离开东京了，是真的吗？”
虽然是明知故问，但此类不痛不痒的问题是拉近与小孩儿距离的办法。
山户杏实再一次点点头。
“去了新学校，要积极勇敢地认识新同学，好吗？”他伸出手，摸了摸山户杏实的脑袋，杏实一开始还很抵触，但后来也不反抗了，一副认命的样子杵在原地，“我知道小杏实你这一段时间过得并不好，但现在已经没有人会伤害你了，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山户杏实微微抬头，望着菅野的眼睛，一大一小，视线交汇。她又马上把头垂了下去。
她知道面前的警官什么都知道，而菅野也知道山户杏实知道他知道，可是他们两个谁也不说。一直到菅野抛出他的第一个问题。
“——小杏实，你恨你父亲吗？我也有个失格的父亲，我至今也没有原谅他......”
山户杏实摇了摇头。
这是菅野意料之中的答案。
不过里面有几分真假值得商榷。
“真的？换做是我，一定恨透了那个人吧？”
“我......”杏实想要开口，但她在吐出前几个假名后就又顿住了。
“没关系，说吧，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菅野伸出手，“我发誓。”
“......我之前，很爱我爸爸，他对我很好，但后来，他开始打妈妈，也会打我......”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山户杏实的肩膀都在颤抖，想必是回忆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在失去工作之后突然间变得很可怕......我就开始讨厌他了......”
“这个时候，宅间医生出现了？别多想，我只是想更详细的了解一下事件的经过。”
杏实点了点头：“一开始，我还希望爸爸能够变回原来的样子，所以极力忍受，希望爸爸能够回心转意。可......他始终没有变回原来的样子。然后宅间医生说他可以帮助我，让爸爸不会再打我们了......我也没有想到......”
说到这儿，杏实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声泪俱下地摇着头：“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也不想这样......现在我爸爸死了，宅间老师也被警察抓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对不起，警察先生，我不是有意要说谎的，我不希望宅间老师被抓走，对不起......”
可她真的不知道这一切的发展吗？
自她眼眶里涌出来的眼泪，有一滴是真的吗？
菅野不知道。
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坚信山户杏实在隐瞒真相，所以现在看什么都不客观了，即便看到小孩子的眼泪，都会下意识地怀疑那是装出来的。
菅野抬起头，望向学校的天花板：“杏实，我想听你说一句实话，你能答应我吗？”
杏实点了点头。
“你爸爸，真的是老师杀的吗？”
山户杏实抹眼泪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她抬起头，眼圈红红的。
沉默。
眼神也有些躲闪。
菅野的内心越发笃定那个答案。
“不是，对吧？”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
“小杏实，宅间医生之前还用相同的方式......‘处理’过别人，这让他身上背负的罪很沉重，这样下去，他会被判死刑，你就再也见不到宅间医生了。
但如果，如果你父亲不是他杀的，或许他还有救，最起码他身上的人命就会少一条，国选律师再为他设计一套辩护方案，也许他就会捡回一条命。”菅野的情绪有些起伏，语速也比刚才快了，“小杏实，告诉我，你的爸爸到底是不是他杀的？”
只需要摇摇头。
只需要摇摇头，这件事情就还有转机！
然而山户杏实没有任何表示，她呆愣在原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杏实，你难道想眼睁睁地看着救了你的宅间老师走向绞刑架吗！？”
杏实哆嗦了起来，她用洁白的牙齿撕咬着嘴唇，方才按下暂停键的泪水突然间涌了出来。她闭上眼睛，一边抹眼泪一边哭，哭声很轻易便穿透安静的廊道，菅野必须认为办公室里面的人已经听到了杏实的哭声。
没时间了。
他一把抓住杏实的肩膀，脸上笑容也瞬间褪去，骇人的“阎王面”重现江湖。
“——山户杏实，告诉我，是谁干的！我知道不是宅间，他在本案中顶多就是个帮凶，致命伤是谁打出来的？是你，还是你妈妈？”
面对菅野的质问山户杏实一言不发，只是哭，无论菅野怎么质问她，她都不会做出任何的正面回应。而菅野，的确有些着急了——为什么？因为搜查总部已经宣布结案了，下午就要送检，更不要提宅间已经全盘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又辅以那么多物证，这起事件已经可以盖棺定论了。
如果没有出现关键的证据，警方高层不可能，也不会推翻这一切，宣布重新调查本次事件。
菅野目前唯一的救星，就是山户杏实。
假如她说一句不是，就算只是摇摇头，菅野也有办法说服小田切让他下令继续调查本次事件。可如果他空着手去找小田切，只会被骂出办公室。
“杏实！”
不远处的办公室门突然打开，山户阳代从里面小跑着出来，将自己的女儿揽到身后，见到菅野，她怒目圆睁，第一次见面时的柔软完全消失不见：“警官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佐藤和小林也从办公室里出来，佐藤挡在山户阳代和菅野之间，一边向山户阳代解释说一切都只是误会，又说菅野的长相有些凶，所以吓到孩子了实在不好意思。小林老师也居中调停，这才让山户阳代放过菅野。
可菅野却没有放过山户阳代：“阳代女士，到底是谁杀了山户西太郎先生，您的女儿再清楚不过了，您打算让她这辈子都把真相埋在心里吗？你要让她一辈子背负着这件事情活下去吗？”
“你说什么呢？你们不是已经抓到真凶了吗？”山户阳代将女儿拦在身后，直面菅野，“既然已经抓到凶手，就不要再缠着我们两个人了！我们不想再了解这件事情，我们马上就会离开东京！不要再为那个男人的事情纠缠我们了！”
抛下这句话，山户阳代揽着山户杏实就往办公室里走。
菅野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的远离他的视野。
山户杏实突然挣开母亲的手臂，小跑到菅野的面前，抬起头，用肿胀的眼睛望着菅野。
停顿两秒钟后，她开口了。
“警察哥哥，杀掉我父亲的人，就是宅间老师！......但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救我，对不起一直瞒着您。对不起！”她连连鞠躬，然后低着头小跑回妈妈身边，和她一起走进了教师办公室。
那一刻，菅野仿佛又一次置身于发现尸体当晚的潮风公园。
公园里的最后一盏路灯也熄灭了。
雾气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