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的第二天，蒲生康文窝在汽车驾驶席里的尸体被路人发现。
赶到现场的警方在副驾驶席上发现了便携式碳炉，并结合蒲生的尸体特征判定蒲生康文系烧炭自杀。
不过，这件事情并没有引起轰动，甚至可以说没有在社会上激起任何波澜。在普通人眼里，蒲生只不过是另一个因为生活失意而想不开的倒霉蛋罢了。现如今这种通过自杀寻求解脱的人实在是多的数不清。
有些人甚至会感慨。
——蒲生宁愿自杀也不愿意报复社会，从某种角度来讲他是一个善良的可怜人。
但也仅限于此了。
菅野信之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他没有将这一切告诉任何人。
因为菅野也说不准公安会不会找上门来，会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直到有一天，菅野收到了一封神秘来信。
用“神秘”来形容可能有点过了，但是这绝非正常的信件——因为信是蒲生康文寄来的。
确切来说，是蒲生临死前寄出，过了几天才送到了菅野的手中。
信的内容并不长，字迹也相当潦草，一看就能知道这是在情急之下写下来的。
我的朋友菅野：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
意外也好，自杀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很抱歉让你有了这样糟糕的经历，我想让你知道我在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深刻反省过自己了，希望你不要怨我，哪怕你怨我，我也想让你知道，我并不介意你怨我，我甚至不介意你恨我……如果这能让你心里好受的话。
仔细想想，我的人生或许从我结束卧底工作开始就已经陷入停滞了，剩下的日子不过是在混吃等死，行将就木。
你没有做过公安，所以你不知道我都经历过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我亲眼目睹过什么事情。我敢打赌，这些经历足够让你夜不能寐。
收买、暗杀、破坏、拷打、颜色革命……我们做过种种错事，没有一件能拿上台面。
我当时认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我的国家服务。
我一直在用这个观点来麻痹自己，像一台机器人一样完成上级交代给我的任务。
我其实很喜欢那段日子。
因为身为卧底，我不能有太过自我的想法，我根本无瑕去考虑长远的问题，我所能把握的只有当下。所以我不需要去思考，我所做的都是“本能性”的反应。
所以可想而知，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就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我会怀疑之前上级给我下达的命令，怀疑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怀疑这一切的意义。
最后的最后，种种怀疑被汇聚到一个终极问题上：我为什么要做警察？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改变了什么呢？
……其实我和你一样，我们都是愤世嫉俗的人，我们都是容易悲观的人。我们都认为警队处在一个很糟糕的境地里，我们都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这一切。
但是我错了。
作为个人，我的力量实在太过有限，我根本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你也一样。
现在想来，我到底为什么会拼了命地调查这件事情呢？我以为我是在追求正义，其实并不是，身为公安的我根本就不配提“正义”二字，因为我们的工作就是在和所谓的正义背道而驰。
或许我只是受到了触动。
被一个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女人所触动。
我真的不知道她当初为什么会毅然决然地决定追查公安的黑幕，她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又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呢？
还有你。
我能和你成为友人，恐怕就是源于我对你的仰慕和钦佩吧……
闲话休提，有些事情我必须要交代给你，因为这事关你和爱花的性命。
听着。
在此之前，我必须重复一遍：我真的对不起你！
我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我不应该和你做朋友，我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我的一己私欲，我真的很抱歉，我不奢求获得你的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很后悔。
——公安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不留后患。
他们或许知道你是我的地下友人，他们不会在乎你到底知不知道藤井沙希的事情，也不会在乎你知不知道我在调查的事情。
他们会伤害你，甚至会伤害你的爱人。
只有一个办法能避免这件事情发生。
你必须想办法取得我留下来的那些资料文件，包括那份批准暗杀的文件。只有把这些东西攥在手里，公安才不敢动你。
请恕我直言，你在警界早就“臭名远扬”了，公安也知道你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狗，谁惹你你就会去咬谁，所以只要这些材料在你手里，他们就会忌惮你，也不会试图伤害你。
我将这些资料藏在了七号馆十一区的暗格里，对，就是那个地方，只有你知道暗格在哪儿。我没办法将他们带出来，因为这会被人发现——所以拜托，想办法把这些资料搞到手，这样你的生命才会受到保障。
我死之后，公安肯定会掏空十一区的所有资料，试图寻找那些文件，不过我相信他们找不到我藏起来的东西。正因为他们找不到，他们才会相信东西在你那里。
不过你最好想办法把那些东西搞到手。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再次，我很抱歉把你牵扯进这些事里，真的很抱歉。
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不希望成为你的朋友。
愿你今后事事顺遂，平安无事。
蒲生康文
……
读罢信笺，菅野含着眼泪将信纸折成条状塞回信封。
“该死的公安……”
毫无疑问，这是蒲生在看到文仓坠亡，又在立体停车场甩掉菅野后写下的信。菅野并不知道在寄出这封信后蒲生发生了什么，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蒲生绝对不是自杀，他是被公安给灭口了——因为他执意要做那些毫无意义的调查。
“蠢死了。”菅野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厚重的书，将信封连同里面的信纸夹在书页之间，然后将图书放回原位。
菅野只伤心了一小会儿，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
因为比起缅怀过世的友人，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蒲生在信中说，公安方面也许已经知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就意味着公安有可能会就着这件事情来找他的麻烦，甚至有可能不利于他和爱花。
这让菅野提高了警惕。
——蒲生不可能胡说八道，所以肯定确有此事。
而蒲生也在信中告诉了菅野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说来也简单，那就是把蒲生收集到的那些资料原件握在手里，令公安投鼠忌器。
“……该怎么办才好呢？”
蒲生虽然在信中说，他把那些资料都藏在了七号馆十一区的墙里了，但是经常出入七号馆的菅野知道，他没办法把那些原件带出七号馆。因为每次离开七号馆时，都会有公安来给他搜身，如果随身携带背包一类的东西，还需要在进馆前寄存在前台。
他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办法把那些东西拿到手。
就在他托着下巴思考着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好时，家门突然被人扣响。
一开始，菅野还以为是爱花回来了，于是想都没想就打开了门。
结果站在门外的人并非爱花，而是一个身材高大，留着卷发的年轻男人。
“——你找谁？”
“你就是菅野信之警部吧？”
虽然菅野此时还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不速之客绝非善茬。
“你是谁？”
门外的男人将手伸进西服，这立刻招来菅野的敌意。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拽住男人的胳膊，然后将他用力推到了对面的墙上。
“冷静点！”
男人并没有反抗。
“我不是在摸武器，我是在摸警察证。”
说完，男人从西服里摸出证件，在菅野的面前展示了一番：“我是隶属于警察厅警备局的伊织无我。”
警察厅警备局……
——公安？
菅野皱了皱眉：“公安来找我做什么？”
伊织无我向走廊两边张望一番，开口道：“在这里说话不太方便，我们能进去聊吗？”
菅野一时间还摸不清这名公安的意图，但是既然他会出现在这里，那就说明公安或许真的已经知晓他和蒲生康文的关系了。
——该不该放他进来呢？
菅野心里很是纠结。
如果公安真的企图对他不利，爱花就要回来了……
但如果不放他进来，就是心里有鬼。
权衡再三后，菅野闪开身体：“请进。”
“多谢。”
伊织无我在走进玄关之后便杵在了那里，低着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用换鞋了，直接进吧。”
伊织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多谢。”
菅野带着他来到客厅：“喝点什么？”
“不用了。”他摇了摇头，“我很快就会走。”
菅野请伊织坐在沙发上，自己则是坐在了他的对面，翘起腿：“那么……公安为什么会来拜访我？我不觉得自己手头有哪项工作和公安有关。”
“蒲生康文。”
伊织无我并没有耽误时间，上来就直入正题。
“什么？”
“你认识蒲生康文对吗？就是最近在自家轿车里烧炭自杀的那位警察？”
这是试探。
菅野心想。
该怎么回答取决于伊织无我此行的真实目的。
——公安到底知道到何种地步了？
——是知道了一切，还是一知半解。
——或许公安只是怀疑我和蒲生有关系，但并没有实证。
“是的。”菅野点了点头，“我有在订报纸。”
“我不是在说新闻。”伊织摇摇头，“我是说，你和他有私交，对吗？”
“我不觉得我和谁有私交和你们公安有什么关系。”菅野回答，“不如你直接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伊织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菅野警官，实话实说，我此行并不是以‘公安整体’的身份来的，而是受我上级的委托来的。公安接下来会怎么对你，取决于你的回答。所以我建议你想好再开口。”
菅野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笑了：“你在威胁我？”
“岂敢，”伊织耸了耸肩膀，“只是希望你明智一点。”
“不如你来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回答你的问题。”菅野往沙发靠背上舒舒服服地一靠，“什么是正确答案？”
“你想要参考答案？可惜，我这里没有参考答案，菅野警官。”
“但总会有附带伤害最小的答案。”
伊织无我点了点头：“确实有。”
“不妨说来听听，只要你说出口，就会成真。”
伊织无我抿了抿嘴唇：“公安不知道你和蒲生康文之间的联系，同样也不知道你手里掌握着什么信息，而你不知道任何有关蒲生康文的事，也不会对我们公安带来不便……”他低头，搓了搓双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佳答案。”
“嗯。”菅野点了点头，“我同意，而这就是现实。”
“这真的是现实？”伊织无我皱起眉头，询问道。
“是的。”菅野点了点头，“前提是公安不碍我的事。如果我或者我身边的人遇到了麻烦，甚至是危险。伊织警官，你知道我能做出什么事。我可不在乎会给公安造成多大的破坏。到时候，大家都不好收场。”
伊织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那么，我们算是找到了共同利益了？”
伊织伸手掐了掐鼻翼：“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希望我们可以长久的保持这份共同利益。我们不喜欢出尔反尔的人。”
“当然。”菅野回答，“毕竟我也想过几天太平日子，我也只是被牵扯进来的。”
话说完，两人几乎是同时起身，向对方伸出手来，使劲握了握。
“很高兴能和警官你达成共识。”伊织无我扣好西服的扣子，“原以为要花些时间的。”
“我不知道传闻中的我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但是实际上，我很好说话。”菅野微笑着回答，“也晓得不招惹公安的道理。”
“再好不过了。”伊织无我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去。
“我送你。”菅野赶上去，跟在伊织无我的身后，将他送到玄关处。
突然，伊织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面对起菅野：“菅野警官，我可以问你一件私事吗？”
“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我听说，你从警校毕业之后，我们公安曾经邀请你加入，结果被你拒绝了，有这么回事吗？”
菅野耸了耸肩：“过了一甲考试的警察有百分之七十都在公安干过，我只是不想走寻常路。”
“原来如此。”伊织笑了笑，开门走了出去。
巧的是，他一开门，正好撞见了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爱花。
伊织知道这个漂亮女孩儿是菅野信之的女友，于是友善地对她一笑，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爱花满腹狐疑地望着伊织走远，结果刚一回头就被菅野搂进怀里，被他抱回了家。
“讨厌死了，你干嘛？”
“没干嘛，只是看你的眼神在那家伙身上停的太久，有些吃醋了。”
“嗳，我只是好奇而已。”爱花吧唧一声在菅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他是谁？你的同事？”
“不是同事，他是公安。”
“公安？”爱花的脸色立刻阴郁起来，“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吧？”
菅野耸了耸肩：“但愿不是。”
XXX
伊织无我下了公寓楼，沿着巷子走到东西向的大道上。
一辆黑色的国产轿车正停在路边。
见伊织无我走近，车里的人摇下车窗，露出脑袋。
伊织无我立刻钻进副驾驶席，长吁了口气。
“怎么样？”驾驶席上的黑田兵卫问道。
“我摸不透他。”伊织无我摇了摇头，“我只能说有很大可能，蒲生的资料确实在他手里。”
“然后呢？”
“他打算置身事外。”
“没人能够置身事外，如果他掌握了对公安不利的情报，我们必须想办法把情报拿到手，以免夜长梦多。”黑田回答。
“他不会老老实实地把东西交出来的，他已经把那些东西当做保命符了，而且有意向我暗示，一旦我们公安对他出手，他就会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伊织无奈地摇了摇头，“是个很棘手的人，但是我暂时稳住他了……”
黑田点了点头：“还有别的发现吗？”
“他有弱点。”伊织回答，“也许我们可以利用。”
“——你是说他的女朋友？”黑田问。
“是的。他很在乎她，这是他的破绽。”
“我知道这么一号人物，”黑田说道，“所以我们才不能动他。”
伊织不解：“为什么？”
黑田挑起眉毛，觉得伊织的话有些多了：“你可以走了榊原。菅野的事我会处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伊织无我点了点头，打开车门走了下去，沿着人行道走远了。
黑田一个人坐在车里思忖良久，也启动发动机，驶离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