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也就是三月十三号，我们沐浴着熹微晨光睁开双眼，起身离开小花的墓地。
大号妹妹对这里恋恋不舍，我也不想离开小花长眠的地方。
可我们绝对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必须要趁着天还没完全亮离开这个地方。
于是我就像昨天晚上那样拉着她的手，踏上回家的路。
走到朝潮大桥上，太阳已经慢慢升起来了，从斜侧方射来的阳光打在高楼大厦的玻璃外壁上，闪耀着炫目的光芒。我们所在的这座都市也像我们一样从沉睡中苏醒过来，街道上已经涌现出了不少机动车，车里大部分都坐着那些赶着去公司的上班族。
成群结队的乌鸦正在城市上空盘旋，凄厉的叫声不绝于耳，它们早就已经盯上了这座城市昨天生产出的垃圾，于是趁着垃圾车还没有来回收垃圾的清晨，像一架架俯冲轰炸机般从上空飞落。
我和大号妹妹在桥上停留了片刻，双手扒着栏杆，竭力眺望着那逐渐升起的朝阳......
过了一会儿，大号妹妹突然问我：“我们之后该怎么办？”
我沉默了好长时间，因为我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才好。
我回过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我们两个身上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土，前胸、后背、腿上，到处都是。
家里没有水，不可能洗澡，可总不能一直这样脏着。
我思来想去，决定向我认识的唯一一位善人，也就是吉原千鹤小姐寻求帮助。
正好这一天她是上晚班的，也就意味着她此时肯定还在家里。
于是我对妹妹说道：“接下来我要带你去一个姐姐家里，她可以帮助我们，也许能让我们在她家里洗一个澡。我们不能一直这样脏着。”
大号妹妹大为不解：“妈妈原本不让我们出门，更不让我们的存在让外人知道......”
我直接打断了大号妹妹的话，略显生硬地说道：“——别想这些，妈妈不会回来了。”
是啊，她不会回来了，既然如此，她说的话也没有必要听了。
眼下，我得让我唯一的妹妹活下来才行。
不出门这个持续了数年的不成文规定早就毫无意义了。
大号妹妹闻言，无力地垂下脑袋，眼神也是空洞无比：“是哦......妈妈不会回来了......”
这种事情其实我们两个早就想明白了，也就只有不懂事的小花一天到晚吵着要妈妈回来，我们也因为小花的缘故，心里还存在着一些侥幸心理。等小花一死，仅存的这一点侥幸也随之崩散。
我们已经对“妈妈回来”的这件事不抱任何期望了。
“——那个姐姐哥哥认识吗？她会让脏兮兮的我们进她的家吗？”
“她就是经常给我免费便当吃的店员。”提起吉原千鹤姐姐，我的嘴角勉强地勾起一丝笑意，“很漂亮，人也很好。她不会拒绝我们的......应该不会。”
“真的吗？”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比妈妈还要漂亮，也很年轻。”
“接下来我们要住在她那里吗？”
我摇了摇头：“哪怕是去洗澡也足够给人家添麻烦了，我们洗完澡就走，可不能得寸进尺。”
闻言，大号妹妹很听话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
我像往常一样拉住妹妹的手，和她踏上了新的路途。
但是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并没有底。
我也不能确定吉原千鹤姐姐会不会接纳我和妹妹。
但我必须要这么跟妹妹说。
她本身就很容易意志消沉，接二连三的变故已经让她备受打击了。
我必须给她一些能够让她坚持下去的希望才行......
XXX
吉原千鹤很惊讶，惊讶于我会在这个时间节点叩开她家的大门，惊讶于我会带着我的妹妹来找她，惊讶于我们身上沾满肮脏的泥土。
即便对这一切感到惊讶，善良的她还是让我们进了门，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借我们浴室洗澡的请求。
大号妹妹先进去了，我就坐在客厅里，不敢乱动，生怕把吉原姐姐的家弄脏。
吉原找了一些勉强能让大号妹妹穿的衣服放在浴室里，然后走出来陪着我。
“——你们两个这是去哪儿玩儿了，搞得浑身都是泥......”
“公园。”
“公园？”
“嗯。”
“你们在草坪上打滚来着？”她笑着问我。
“差不多......”
那个时候我还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告诉吉原姐姐真相呢？
要不要告诉她，我的妹妹小花被我认识的两个男孩儿给打死了，我们昨晚偷偷潜入公园安置了小花的尸体呢？
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隐瞒真相。
因为这毕竟不是一件好事。
好在是她也没有追问这件事情。
“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儿带着妹妹来呢？如果被邻居看见可就不妙了。搞不好他会以为我虐待儿童。”
“——对不起。”
“嘛，不怪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吉原千鹤就盘腿坐在我的面前，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拼命躲闪，但最后还是被她“得逞”了，“躲什么？我又不嫌你脏。要是真嫌弃你和你妹妹，我是不会让你们进门的。”
“一直以来，麻烦您了，非常感谢......”我对她深深鞠躬。
“没必要这么说，我只是在做我力所能及的善事——倒是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和我说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
“其实——”
我刚准备开口讲述此事，吉原千鹤便将食指抵在了我的嘴唇上，将我搜肠刮肚好不容易组织好的语言堵在了嘴边。
“不必，我不想听，不要跟我说。”
我只好闭嘴。
“我只是看你可怜，所以才会帮助你，你用不着告诉我你经历了什么事，没必要，我既不是你的妈妈，也不是你的家人，更不是你的倾诉者。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好心的外人而已。不要相信我，也不要觉得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情......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
“嘛。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关于我的事情，我其实不是东京本地人，我来自京都，我小时候和家里人的关系并不好，该怎么说呢，我的存在是一起意外，是不受承认的，可我还是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从那时候开始，我家里人就在想办法把我处理掉，就像处理垃圾一样。”
说完，她顿了一顿：“有一次，我的妈妈带着我去了京都火车站，那附近有超级大的商业街区，人潮汹涌，人来人往，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噬进去。我妈妈先是带我逛了一圈儿商场，给我买了很多好吃的，就是零食之类的。”
“小孩子嘛，不就是馋这点儿东西吗？我记得我当时手里拿着棒棒糖，跟在妈妈身后在人潮里左转右转，可等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她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妈妈去哪儿了呢？’我当时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就顺着人群找啊找，却始终没发现她的身影。”
“你们走丢了？”
面对我提出的天真问题，她扯起嘴角惨笑道：“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如果真是这样，我现在也不会出现在东京，而你也不会被我帮助了。”
我不能理解，除了走丢，难道说这件事情还能有什么其它的解释方法吗？
她似乎看穿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继续解释道：“她发现我走丢了之后，根本没有找过我，没有让商场播放广播寻人，也没有叫来朋友家人之类的一起找我，她直接就开车回家了。”
说到这里，吉原千鹤勾起嘴角一笑：“你能想象吗？她明知道我走丢了，但是却毫不在意，不对，不能说毫不在意，应该说让我走丢就是我母亲的真实意图。先是用糖衣炮弹迷惑我的眼睛，让我的心思不在她身上，然后故意把我带进人群，就是为了让我走丢......”
“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我之前也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好久。但现在我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非常简单——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父母。”
我一脸茫然地听完了吉原千鹤姐姐的话，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她所说的这番话，似乎都是有意对我说的——难不成她知道我家里的情况？
虽然心里面萌生了这个念头，但是我并没有仔细询问，因为在经历了这么多挫折后，我真的对这种事情无感了。
——怎么样都好。
这就是我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
因为我已经相信A君之前的说法了，妈妈的确抛弃了我们，她不再需要我们了，她肯定有她的新生活了。而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想办法活下去——可哪怕只是“活下去”这么卑微的愿望都在当下显得这么虚幻，因为小花就那样在无声无息地被我们埋葬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大号妹妹，没人知道。
甚至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最起码还有人来安置小花的尸体，等我和大号妹妹被饿死，谁来安置我们的尸体呢？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吉原千鹤继续讲了下去。
“——后来，我自己走回了家，她没有甩掉我，一脸的失望。现在想来我也真的蠢，当时竟然天真的以为那个女人很爱我，她肯定也不希望我走丢，毕竟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吉原千鹤摇摇头，“她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以为我只是把当初的事情当做一场意外，但其实不是，我什么都记得，所以我长大之后就从那个家里逃走了，只身一人来到东京......”
她把话说完，我们陷入了沉默，一连持续了好几分钟。
“你的妈妈已经很久都没有回来过了，作为家里最大的长男，你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应该勇敢地承担起这一切，哪怕事情已经没办法恢复正轨，你也要坚持下去。你是你自己，不是那些大人说丢就丢的宠物，你要为自己而活，不要压抑着自己。”
吉原千鹤将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抓住。
“——你要学会解放。明白这个世界只有你自己才是真心对自己好的，如果连你也没办法放过自己，那就大错特错了。”
她那双美丽的眸子与其说是在盯着我看，不如说是在盯着过去的自己......
XXX
我和大号妹妹轮流在吉原千鹤的家里洗了澡，换了一身新的衣服，她说她会帮我们洗干净旧衣服，让我们过几天再来取，我和妹妹一再感谢她——可除此以外，我们真的没有可以报答她恩情的方式了。
原本吉原千鹤想让我和大号妹妹一起留下，但是被我拒绝了。
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继续打扰她。
她说得对，她不是我的谁，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她会帮我，单纯是因为她很善良，我不能利用她的这份善良来为自己牟利（虽然我已经这么做了），我必须得自己想办法解决目前的困境。
毕竟，我是为了我自己而活。
所以我决定像最开始计划那般带着大号妹妹回家。
我牵着她的手，转遍大街小巷。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白天的时候走出家门，在街上闲逛。
我能从她睁大的眼睛里瞧出她对这个世界的渴望和好奇——像极了当初的我。
所以，我刻意带着她绕了远路，带她在城市多走了走，一直到中午，我们才回到家，在餐桌前吃掉昨天剩下来的两份便当，然后就坐在一片混乱的家里发呆。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昨天下午在这个家中发生的事情。
大号妹妹被自己吓到了，坐在地上哭泣，一边哭还一边颤抖，不停地跟我说她很害怕，害怕那两个人又会回来。
我没有任何办法，只好抱住她，不停地用一些空洞的语言来安慰她。
——我知道这些话毫无营养，不会改变任何现状。
可我还是说了，因为我别无他法。
没有话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程度的绝望呢？
我在抱着大号妹妹的时候，脑海里又闪过了A君和B君的那两张令人生恶的脸。
原本我心底的愤怒在吉原千鹤姐姐的家中得到了平息，可一回到自己家中，这份愤怒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挤走了我的理智，占据了我的大脑——我的幸运，在于没能亲眼见到小花被殴打致死的那一幕，可哪怕只是想想，哪怕只是通过大号妹妹的反应去脑补，我也能想象到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难以压抑住内心的愤怒，无法消化的部分就化作眼泪从布满血丝的眼珠里挤出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名为“愤怒”的情绪正在一点一点的肢解着我的身体。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大脑里翻滚，呼之欲出，让我根本没办法正常的思考。
我又想到了我照顾小花的往事——我虽然讨厌小花的任性，但是她是我一手带大的妹妹，或许她就是我的一部分，期待着妈妈回来，期待着能过上正常孩子的生活，期待着能被妈妈呵护，被哥哥姐姐溺爱......
然后，我又看到在我怀里痛哭的大号妹妹，这件事情在她的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她恐怕今后都要被困在这个阴影里了......
于是，愤怒刹那之间在我的心口爆发。
我含着泪攥紧了拳头。
——我要杀了那两个人。
让他们去死。
不仅仅是为了给小花报仇，更是为了让大号妹妹能生活在一个没有恐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