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按捺住心神后,朱允炆以清亮的嗓音传旨,恩准年迈的兵部尚书致仕还乡,擢升兵部侍郎齐泰为兵部尚书,翰林院修撰黄子澄为太常卿,同参军国事.教授方孝孺为翰林院侍讲。
兵部尚书执掌大明兵事,参议军国之事乃是应有之意。太常卿一介文官,素和兵事无涉,参议军国之事未免不伦不类。
户部侍郎夏元吉,刑部侍郎暴昭等一众文臣眼见皇帝刚一登基,便即降旨将黄子澄升任太常卿,还有什么同参军国事,心中不禁百味杂陈,只是顾忌若是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出言质疑,有损建文皇帝陛下威严,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洪武帝朱元璋曾经颁行了一整套法典,使之成为全帝国的法律准则。他有时用“诰”的形式来给法典做补充,有时又用“榜文”的形式来发布典型的案例。
朱允炆定年号建文,意在开创和祖父全然不同的朝政,认为目下《大明律》中律令法典的某些部分过于苛严,特别是那些在诰和榜文中所定下的惩罚条款更是如此。当即下诏废除其中七十三条,禁止以诰文为根据来进行审理和判案,同时停止张贴榜文。”“
兵部尚书齐泰上奏曰:“今大明天下承平,北疆安定,微臣以为宜在军中裁汰老弱。”
朱允炆允之,传旨兵部侍郎齐泰,令兴州、营州、开平诸卫军,凡父子兄弟皆在军中者,免一人从军。天下卫所军中凡有家中单丁者,放为民。
户部侍郎夏元吉进言道:“前年朝廷税赋共计二千九百四十万石粮米,据户部鱼鳞册所查,苏州登记在册土地仅占全国八十八分之一左右,全年交纳二百八十一万石粮米。一隅之地缴纳全国接近十分之一赋税,未免过于沉重,恳请酌情减之。”
户科给事中卓敬上奏曰:“江南富庶之地多有僧道庙宇侵占民田,与民争利之事。建议限制这些不事生产,却能免除赋税以及徭役的出家人的土地数量,还地与民。”
建文皇帝一概允之,下诏户部尚书,侍郎等一应官员酌情减少以苏州,松江为首的江南各府县赋税。另限制僧道出家人所占田地,每人以五亩免税田地为限,其余田地皆赐予无地之民耕种。
一众文武官员久处洪武皇帝乾罡独断的高压之下,此时眼见新皇登基以来从善如流,莫不称善。
北平城中,燕王府书房之中,身穿孝服的燕王朱棣默然端坐良久,不禁长叹一声,泪如雨下。诛灭暴元,打下大明朝万里锦绣江山的父亲,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心生畏惧的人终于撒手人寰。虽则自从获悉父亲病重后,他内心中早有准备。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还是使得这位曾统帅大军降服乃尔不花,咬住的王爷乱了心神。
目光扫过桌上父皇临终遗诏,朱棣内心之中一股悲愤之情油然而生,涩然说道:“父皇临终之际,莫非都不肯相信我朱棣虽有雄心壮志,却丝毫不敢违背他老人家心意么?”
身穿月白色僧袍,容貌怪异的道衍拿起圣旨细看,待得“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诸般字迹映入眼帘之际,满是皱纹的容颜上也流露出由衷钦佩之意,缓缓说道:“洪武皇帝陛下当真算无遗策,为防备诸王借奔丧这个冠冕堂皇之词入京,竟是在遗诏中郑重交待此事。”
朱棣闻言面上不禁露出苦笑神色,沉声道:“不但如此,父皇在《皇明祖训》中早已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待得他龙殡归天之后三年中,诸王若非奉诏,不得入京。”
道衍略一沉吟后轻声说道:“昔日黄子澄,齐泰,方孝孺在懿文太子在世时已然被倚为心腹之臣,新皇登基下必得重用,只怕殿下须得未雨绸缪,及早有备为上。”
“他能奈何得了本王?”朱棣闻言双目一瞪,站起身来。他乃是历经征战的统帅,内心之中素来对朱允炆没有丝毫畏惧之感,此时书房之中面对自己视若心腹的老师道衍,说话也是丝毫没有顾忌,自然而然的将朱允炆以“他”呼之。
来回踱得数步,朱棣蓦然回想起这个年纪轻轻的侄儿今非昔比,乃是奉父皇遗诏,目下大明朝名正言顺的皇帝陛下,一纸诏书都能让自己俯首听命,念及于此心中顿生无力之感,颓然坐回太师椅中。他自幼生性极为刚强,自负谋略,昔日大哥朱标逝世后被朱元璋密旨召回应天之时,心中也曾觊觎皇位,充满了期盼,自从给锦衣卫指挥使蒋贤奉旨迫退,父皇昭告天下之际,心中早已不敢奢望还能接掌江山社稷,只愿能常驻北平,做一个为大明江山震慑鞑虏的王爷便是于愿足矣。
道衍自负胸有经天纬地之才,不逊于昔日追随朱元璋的韩国公李善长,追随朱棣至今,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辅佐明君,开创万世基业,此时眼见朱棣神情间隐含落寞之态,心知此时过多劝说于事无益,索性默然不语,心中暗自忖道:只怕殿下便是想做个太平逍遥王爷,朝中皇帝和一众昔日反对先皇分封藩王的文臣却不会善罢甘休。
花园中的草地上,一个虎头虎脑,年约岁余的男孩蹒跚学步着扑进少妇怀中。
冯萱将儿子牢牢在怀中,面颊和儿子摩擦之际,心中不禁一阵温暖。昔日义父冯胜一家惨遭横祸,也曾使得她伤痛欲绝,柔肠寸断,儿子朱汉民的降临,犹如一缕阳光,逐渐驱散了心中的阴霾,使得她豁然明白了自己生存于这世间的意义。
朱汉民眼见不远处父亲朱权手中的三尺长剑舞动下灼然生辉,心中只觉极为好奇,手舞足蹈下努力挣脱母亲的怀抱,连滚带爬的朝前而去。
朱权一趟剑法使毕,转头眼见儿子近前,便即蹲下身来,将三尺长剑放置于地上,呵呵大笑着伸手抱住儿子。
岂料朱汉民却丝毫不领情,一双小脚乱踢之下挣脱开来,抓住自己最为好奇的长剑剑柄,奋力拖曳着朝母亲冯萱而去,人小无力之下终于摔了个四脚朝天。
冯萱眼见儿子摔倒,禁不住心疼,走近身来将他小手中依旧牢牢握住的三尺长剑强行夺下,对朱权跺脚嗔道:“我就纳闷了,一个个从老到小,为何都对打打杀杀的事儿这般兴致盎然。”
朱权伸手将长剑自冯萱手中接过,笑道:“若是我等汉人男子,皆无提三尺剑与鞑虏一搏的勇气,只怕他们的子孙后代,迟早会忘记了自己的祖先是大汉的子民,我给儿子取这个名字,用意便在于此。”眼见冯萱自儿子降生以来,再不似昔日那般心若死灰,对自己的态度也是一日好过一日,心中回想已然驾崩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心中暗自忖道:不过数十年前,普天之下的汉人出生后不能有自己的名字,若无朱老爷子,徐达,冯胜,傅有德这些汉人的豪杰提三尺剑诛灭暴元,今日我的儿子也不能叫做朱汉民,而只能以出生日期为名。
眼见冯萱母子二人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脑海回想起冯萱的义父宋国公冯胜,颖国公傅有德,定远侯王弼等昔日曾和自己并肩杀敌,却含冤而死的将帅,朱权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暗自忖道:洪武皇帝朱元璋杀戮功臣的手段比之汉高祖刘邦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使得他难免留下千古骂名,但又有多少人知晓这位大明朝开国皇帝的狠辣无情手段,也曾用于许多身居高位的贪官污吏,甚至是他自己的女婿欧阳伦。不过殉葬制自西汉以来已然逐渐废除,朱老爷子生前没有彻底废除元朝留下的这个暴政,致使四十余名后宫嫔妃为了建文皇帝朱允炆的孝心而为其生生殉葬,的确是有伤天和。
七月的应天城,已然甚是炎热,夜色笼罩下的紫禁城御书房中,一众身穿官服的尚书,侍郎们正襟危坐,额头虽是微微沁汗,顾忌君臣礼节下,却不敢伸衣袖去擦拭。
“西汉景帝三年,吴王刘濞等七王不满朝中削藩之举,兴兵作乱,虽有名将周亚夫,窦婴率军平之,然生灵涂炭,致使大汉朝元气大伤,故此藩王实乃朝廷肘腋之患,不可不削之。”颔下生就三缕长须,颇显丰神俊朗的太常卿黄子澄站起身来对御书桌后的朱允炆躬身奏道。
一众尚书昔日便知朝中以黄子澄,齐泰,方孝孺一干文官在先皇在位时便大力反对分藩之举,此时眼见朱允炆微微颔首,心中微微叹息下尽皆默不作声。
朱允炆自登基以来处理朝政之余,这才深感到自己执掌江山,绝非能像昔日的爷爷一般举重若轻,此时虽则闻得黄子澄建议削藩之举,希望多听听一众文臣之见,微笑着轻声说道:“诸位爱卿皆是朝中重臣,朕还望各位各抒己见才好。”
户部侍郎夏元吉眼见这个论德高望重不及一众尚书,官职实则不及自己,只因曾经身为帝师的太常卿言谈举止间颇有宰相指点江山之风,心中不甚舒服,站起身来朗声说道:“太常卿此言差亦,想西汉刘濞等藩王在各自藩属国中不但握有军权,亦且将赋税,土地,官吏任免等大权尽皆揽于手中,谓之国中之国亦是毫不为过,自然是朝廷肘腋之患,削藩势在必行。然我大明洪武先帝分藩之时曾有“分藩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严令,藩王没有丝毫赋税,土地之权,论手中兵马,唯有驻守边塞的宁王朱权方可与九边重镇的总兵相提并论,若是将一众藩王与西汉刘濞等藩王相提并论,未免语出惊人,草木皆兵。”
一众尚书侍郎中不乏老成持重之人,听得夏元吉之言,不禁微微颔首。刑部侍郎暴昭深觉夏元吉言之有理,便即站起身来赞同。
黄子澄,方孝孺,齐泰等一众坚决支持削藩的人听闻夏元吉竟口说语出惊人,草木皆兵之词,心中不悦下却感难以辩驳。只因洪武皇帝朱元璋昔日分封藩王之时的确有分藩不锡土,列爵不临民的严令。目下朱棣,朱权等一众藩王虽则贵为亲王,对治下的县令甚至都莫可奈何。一应赋税,土地,官员任免大权,依旧牢牢掌握在朝中六部尚书,侍郎手中。
朱允炆不料身为侍郎的夏元吉,暴昭等人公然反对削藩,心中不悦下皱起眉头,看了看书房之中肃立一侧,官职最为低,也最为年轻的户科给事中卓敬。原来卓敬虽则论官职和资望远远不能和一众尚书侍郎相提并论,但自己的父亲朱标,爷爷朱元璋昔日对其智谋也极为赞赏,故此今夜特召到此商议削藩之事。
卓敬身为户科给事中,和身为户部侍郎的夏元吉多有接触,素知其为人,心知他此番言语不过就事论事,绝非偏袒一众藩王,内心之中不愿其因反对削藩之事弄得君臣不睦,便即躬身奏道:“微臣有一计,可兵不血刃削弱燕王等一众藩王。”原来朱元璋的第二个儿子秦王朱樉,老三晋王朱棡先于洪武皇帝病逝,目下一众藩王中以燕王朱棣为首,皇帝陛下以及黄子澄,齐泰等人最为忌惮者,便以朱棣首当其冲。
朱允炆生性和其父朱标相似,内心中虽则打定主意削藩,不到万不得已下却也不愿和朱棣,朱权等手握军权的藩王兵戎相见,此时闻得卓敬有兵不血刃便可削藩之策,不禁精神一振,轻声言道:“爱卿有何妙策,不妨直言。”
“燕王朱棣虽则在北方军中素有威望,不过一地一隅而已,若是陛下降旨让其迁往南方,纵然燕王在北平已有根基,无可推脱下势成无土之树。以微臣愚若是将这些藩王过得数年便即搬家一次,使得其无扎根稳固养成势力的机会,则无法对朝廷形成任何威胁。”卓敬口中这般说道,心中暗自忖道:黄大人,齐大人虽则一心忠于朝廷,不免操之过急,陛下相比他这些王叔们最大的优势便在于年岁远远年轻,此时陛下登基时日尚浅,便急不可耐的想要一举削除所有藩王,只怕不是江山社稷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