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医院,大仓让狗咬和那三口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着,他自己先进去看看情况。
等会儿需要谁了,就进来叫谁进去。
这是一间特护病房,是人民医院条件最好的病房。
病房里面只有两个床位,一个床位是给病人的,另一个床位留给陪床的睡觉。
另外病房里还有沙发和茶几,可以坐那儿喝茶休息。
这种陈设,相较于后世的vip病房来说,肯定是不够看的。
可这还是在92年,而且只是小县城的一个人民医院而已。
要知道在这年头,医院里已经开始人满为患,但是医院不管是医护人员的数量还是床位数等等,都远远不够。
医院医疗条件的发展,根本赶不上病患数量的逐年递增速度。
这也造就了来医院就医的人,总要千方百计找个熟人关照。
没有直接在医院工作的熟人,那就熟人托熟人的熟人,给病人在医院开个后门。
至少不用排号,能给安排个床位,需要手术的话也能尽早安排。
至于那些关系不够硬的病号,往往只能在走廊的椅子上挂吊瓶。
因为排不上号看病,得不到及时救治,有的老年病人死在走廊上的都有。
至于病房里,能多摆上一张病床就多摆一张。
陪床的家属只能得到一个凳子,坐在那里陪床。jiqu.org 楼兰小说网
这年头,病房里还没出现“陪护椅”一类相对人道的东西。
可以说陪床是最苦不堪言的事,因为除了陪护病人很累,那就是想躺一下都不可能。
白天就那样直挺挺坐在凳子上,到了晚上,困极了也只能坐在凳子上,靠在床边打个盹儿。
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医院特别不人道。
比方说邻床的病人刚出院,新病人还没安排进来的时候,相邻陪床的已经熬到极限,想上去躺一下舒展一下身子。
护士会严厉地把他赶下来。
空着,也绝对不允许你上去躺着。
至于有的病号病情较轻,陪床的到了晚上想到病床上边上靠着病人躺躺,休息一下。
也会被护士严厉地赶下来。
病床,是绝对不允许没病的人上去躺着的。
而且,这年头的医护人员态度绝对恶劣。
比前些年大集体时候供销社的各位大娘的服务态度还要恶劣得多。
病人及其家属也只能忍受。
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你生病了呢。
你要是忍不了,跟医护人员翻脸,万一她给你药里下毒药呢。
就是不下毒药,不给你用心医治,也够吓人的。
家里有了病人,家属恨不能下跪求医护人员用心救治还来不及呢,哪里敢跟人家呲牙。
如果病人住院时间较长,家属又没人轮换,那么这位家属可遭老罪了。
那种一天天一夜夜熬到极限,身体极度困乏,恨不能在病房的地面上躺一躺的痛苦感觉,简直堪比酷刑。
大骡子住的这间病房,不但有沙发茶几,还给陪护人员提供一张床可以睡觉。
昨天晚上,大骡子睡了,老歪和田立业这两位老友在另一张床上通腿,睡得还挺舒服。
至于说吃饭吧,不用他们自己去打饭,到了饭点儿就有人打来开水,送来好吃的。
煎炒烹炸四菜一汤,还有两瓶好酒。
这对于在这里陪床的老歪和田立业来说,这哪是陪床啊,简直就是住上了高级宾馆。
想当初,老歪母亲摔断腿住院的时候,虽然是兄弟仨轮流陪护,但是陪床的日日夜夜当中只有一个凳子可以坐的感受,老歪可是切切实实品尝过。
当然,那时候大仓已经完全有能力给那位奶奶安排一个好的病房。
但是,那位奶奶,毕竟是“那位”奶奶,不是自己的亲奶奶。
老人家除了继父这个儿子,另外还有两个儿子。
大仓没资格去管三管四。
最多就是让继父多受点累罢了。
至于田立业,他的父亲生病入院,他也曾经来陪过床。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陪床那个活,比坐监狱都难熬!
——他也没坐过监狱,不知道是怎么比较出来的?
不过,条件虽好,吃得好,送来的茶叶也很高级,但是老歪和田立业这两位老友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因为到现在为止,大骡子跟他俩一句话都没有说。
唯一的交流就是刚开始的时候听到他俩的呼唤,大骡子睁开眼看了看两位老友,然后泪如雨下。
在两位老友的百般安慰之下,大骡子又把眼睛给闭上。
从那会儿到现在,这二位老友再也没有看到大骡子把眼睛睁开。
当然他俩知道大骡子肯定自己偷偷睁开眼过,那都是趁他俩不注意的时候,大骡子自己把针拔了。
很明显,他既不想跟两位老友交流,更不想活了。
这可把这二位给愁坏了。
因为大骡子如果一直不说话,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也不跟医生配合。
这样下去的话,他也很难活下去。
因为他也不可能老是在医院里住着,别人也不可能一直24小时陪着他。
如果他不能改变眼下这种状态,一旦他的身边没有人看着他,绝对还会第二次自杀。
这可怎么办啊?
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病床的两边,简直就变成了两个娘们儿,在苦口婆心的劝说着大骡子。
把他两个人平生所能想到的各种安慰人的话,都给打出来了。
但是很明显,大骡子现在是油盐不进。
不管你说什么,说出什么花样来,说到大天上去,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管用。
这二位老友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虽然他们不懂得“哀大莫过于心死”这样有哲理性的话。
但是,以往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们,大骡子的心已经死了。
他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
当然他俩也能理解一点儿大骡子,就说像他这样的老光棍,本来生活就不幸福,够艰难的了。
现在又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情。
他俩虽然也猜到了大骡子可能是被什么事给逼着,觉得活不下去了。
即使没事逼着他,是自己不想活了,但是他现在因为上过吊,身体状况肯定是受到了很大的损伤。
也许从此以后成为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都有可能。
你先看看他的外表吧,就他这个脸色,这个精气神。
最可怕的是,他的舌头到现在不能完全收回嘴里,就那样吐着舌头尖。
就这样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回家以后他怎么活啊?
这眼看着一天一夜都过去了,大骡子根本就没有好转的迹象。
两位老友不禁有点后悔。
或者说他俩是替大骡子惋惜。
干嘛要把他救活啊?
让他就那样干脆利落的死了,那应该是他最幸福的结果。
现在这样把他救过来,不但现在还是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早早晚晚他还得死一回。
从现在到他死的这段过程肯定是很痛苦的。
就是平平常常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很不容易,感觉活着很痛苦了。
像大骡子这样的老光棍,本来这一辈子活得更痛苦。
上过一次吊,舌头都缩不回去,半死不活的,活一天,那就是受一天的煎熬和无比痛苦。
唉,谁知道大骡子上一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啊?
为什么这一辈子要让他受这样的活罪呢!
两位老友正在忧愁烦恼,一筹莫展的时候,病房的门一响,大仓进来了。
手里提着罐头、麦乳精和水果什么的,满满的一大网兜。
一看大仓来了,两位老友就像看到了救星,立马好像有了主心骨。
俩人立马摇着尾巴站起来迎接他。
田立业殷勤地接过大仓手里的网兜,老歪则是搓着手,就像自己的亲人住院,突然来了大人物探望一样的表情:
“你过来了!”
大仓点点头:“俺大爷好点了吗?”
一边说,一边来到病床前,弯下腰小声问大骡子:“大爷,你感觉怎么样?”
大骡子眼皮动了动,脸上一阵抽搐。
很快,他的眼皮再也堵不住汹涌的泪水,眼泪从眼缝里喷薄而出。
慌得老歪和田立业赶紧拿毛巾给他堵着,以免泪水流到耳朵里。
昨天他俩已经给堵过好几次了。
要是拿个脸盆接着的话,拧一拧也得半脸盆。
两位老友给他堵着,擦了半天,大骡子那两口泉眼一样的眼睛里才渐渐不再冒眼泪。
俩人抬头看着大仓,都是苦着脸,看得出他们心里很难受:“他一直就是这样,问什么也不说,俺俩人一直劝,怎么也不管用,这可怎么办啊?”
看着大骡子的样子,大仓心里也很难受。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眼看着一个胆小懦弱,老实了大半辈子的老光棍被折磨到这种地步,搁谁看了心里也得难受!
心里难受的同时,还有对把大骡子逼上绝路的坏人的愤怒和痛恨。
伤害这样一个本来就很可怜的老光棍,简直是畜生啊,伤天害理啊,天打雷劈都不解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