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呦犹豫道:“有空是有空,不过可能那会儿我感冒还没好,怕把感冒过给你。”
“没关系。我体质还不错的。”
这话倒不假,甚至有点自谦了。
鹿呦记得小时候属她最脆皮,三天两头生病,其次便是陶芯,换季就感冒。奶奶刚来城里住时让她跟着月蕴溪一起晨跑,但她懒,起不来。
自律人的体质不是还不错,是格外好。
鹿呦:“那……中午还是晚上?”
月蕴溪眸光微动:“晚上,白天要跟乐团在大剧院排练。”
鹿呦顺口问:“排练到几点?”
“六点。”月蕴溪说,“五点半以后是公开排练时段,刷身份证就可以进场,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听听。”
鹿呦垂眸盯着左小拇指上的尾戒,抿了抿唇。
月蕴溪攥紧了伞,像在揪住自己隐痛的心脏。
“不用给我答复。你可以在大剧院公众号先看下介绍,感兴趣的话就去,不想去也没什么,你自己随心决定就好。”
鹿呦撩起眼,愣了下。
因为最后月蕴溪抬伞看她的眼神,不是同情,而是一种隐忍的温柔。
身边绝大多数知道她断指的朋友,只要面对她都会有意避开钢琴、音乐会的相关话题,比她本人还敏感。guxu.org 时光小说网
大约是他们的共识——对一个从四岁学琴,弹琴到十四岁,被老师夸过有天赋,获奖无数,却断了小指的人来说,这些话题太过残忍。
却忘了,她现在是名钢琴调律师,从未真正甘心把钢琴放下过。
鹿呦弯唇笑道:“到时候没事的话,我就去。”
月蕴溪眸中水光一漾,回得轻软:“好。”
与鹿呦告别,月蕴溪走出了庭院,拐回家时经过信报箱,目光一触即收。
门票应该还没有被拿走。
她可以提醒一下的。
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滑落,她看向阴暗灰蒙的天,轻眨了一下眼睛。
但她不想。
午后雨散云收,陈菲菲发微信给她说店里坏了个灯泡,找人来修太贵,问她会不会。
鹿呦想着正好把景江的钥匙交给陈菲菲,便说去看看。
一进店,就被陈菲菲拉着到不亮的灯下。
扶梯早早地架好,鹿呦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工具箱里捞了把螺丝刀,顺着梯子爬上去。
“能修么?”陈菲菲在下面问。
鹿呦仔细看了看,没什么技术难度:“能。”
“我就知道你会!我们家呦呦可真牛!”陈菲菲站在扶梯下,掰着手指夸,“上能换灯泡,下能通管道,修得了电器,提的起三角琴击弦机——”
“灯泡给我。”鹿呦把旧灯泡递下去,打断她,“你在下面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好家伙,我吹了一通彩虹屁你是一句都没听见啊!”陈菲菲举起新灯泡接了旧灯泡,“我说——”
懒得再夸一遍了,陈菲菲话锋一转,“大一那会儿我就发现了,你是个三有学生。”
鹿呦:“三有学生是什么?”
陈菲菲解释:“有毅力、有定力、有耐心。”
鹿呦屈起左手抵在唇前闷咳了两声:“都是小时候学钢琴练出来的。”
陈菲菲不自觉地看向鹿呦翘起的小拇指。
大一下学期那会,宿舍的空调坏了,官方维修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拨给宿教中心,那边敷衍地打发她们耐心等待,结果是等了两天都没人来。
两个舍友提议四人凑一凑钱,请个维修师傅来。
陈菲菲母亲癌症住院,家里拮据,一个月的生活费恨不能当一年用,她不是很想花这个钱,说:“再等等吧,可能明天就来了。”
舍友带着怨念又等了一天。
次日还是不见人来,宿教中心的电话也打不通,舍友过来收维修费,见她一副不想掏钱的样子,没好气地:“那我们花钱找人来修,开空调的时候你别在宿舍呆着了。”
陈菲菲顿时难堪得脸都烧起来。
然后便听到鹿呦温软含笑的声音:“看网上修空调的视频感觉挺简单,让我试试行不行?要是修坏了我出钱重买一个。”
她是班里公认的白富美,不差这个钱,那两个舍友自然没意见,还巴不得她给修坏了。
之后鹿呦爬到床上,动手拆起了空调。
别人都当鹿呦是感兴趣才自己动手,陈菲菲却清楚鹿呦是在帮她解围,起身去帮忙。
她记得,是在疏通水管的时候,鹿呦摘下了小拇指上的尾戒。
那道红褐色的疤,便就那么明晃晃地、狰狞地展现在了她眼前。
后来鹿呦得知她家的情况,借钱给她妈妈治病时,她很没情商地直接问了那道疤是怎么回事。
然后就看到鹿呦牵唇笑了笑,云淡风轻地:“是接断指时留下的疤。”
她很震惊,问怎么会断的呢?
鹿呦转了转戒指,不知道怎么做的心理建设,才能用那么不在乎的语气告诉她:“被压断了。”
是十四岁时,被继母硬生生用她最喜欢的钢琴压断的。
练了十年钢琴的手,就这么毁了。
当时陈菲菲的眼眶就红了,不敢想象鹿呦得有多疼。
手该有多疼,被迫放弃钢琴的心又该有多疼。
陈菲菲重重地吁了口气。
鹿呦:“叹什么气?”
陈菲菲别过脸,狠狠眨了两下眼睛:“在想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么?”
“很多啊。”鹿呦敲了敲扶梯说,“比如我不会收这个。”
“……”
等她修好灯下来后,陈菲菲架起扶梯往仓库走,突然想起来说:“对了,驻唱昨天跟我说她唱到这周结束就不来了。”
鹿呦拧眉:“有说什么原因不来了么?”
“说是陶芯接了档音乐类的综艺,准备带她亮个相。”陈菲菲踹开虚掩的仓库门。
鹿呦了然地挑了下眉,放下手里的工具箱,拿出手机说:“我去发个招聘。”
陈菲菲把扶梯靠墙,坤了坤胳膊问:“昨天约会怎么样啊~”
把招聘简介编辑好发出去,鹿呦没思考地问:“什么约会?”
陈菲菲:“你别告诉我陶芯给你送完电影票就走咯。”
鹿呦恍然想起陶芯朋友发来的短信。
还有张演唱会的门票放在家门口的信报箱里。
见她神情游离,陈菲菲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喂,搁这回味呐?”
鹿呦回过神:“我跟陶芯分手了。”
陈菲菲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为啥?”
鹿呦省略了陶芯可能暗恋月蕴溪这件事,言简意赅地把初晓的事同陈菲菲说了。
“靠!这不就是精神出轨嘛!渣女!恶心!不要脸!”陈菲菲愤慨地骂了一通说,“怪不得年初那会儿你说感觉不到爱了,她这丫的就是爱不过来了吧!”
嗓子发痒,鹿呦偏过头一阵猛咳,咳得脸都红了。
“你别告诉我因为她才感冒的哦,真不值得,别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到了吧台,陈菲菲倒了杯热水递到她面前。
“我知道的。”
杯口冒着浓浓热烟,滚烫的,暂时喝不了。鹿呦拿出润喉糖含了一颗进嘴里,恹恹道:“聊点别的吧。”
“好!聊别的!不提这个胀气玩意儿。”陈菲菲沉眉思索,“聊什么呢?”
鹿呦缓了缓问道:“有没有环境清幽、口味上乘、服务周到的餐厅推荐?”
在吃喝玩乐上陈菲菲可谓行家,南泉市几乎都被她吃了个遍,当下便推荐了好几家餐厅供她选择。
鹿呦挨个记下来查看地址和最新评价,综合评估后,留下一家老城区的素食餐厅和宁抚山风景区的江南餐厅慢慢纠结。
晚上八点多回到蓝湾花园。
停好车,走到院门口,鹿呦眸光飘向侧墙上挂着的信报箱,脚步一转,走上前。
从包里拿出盒烟,点燃一根,抽到一半,她才拉开箱门。
将要往里看,忽地捕捉到平底鞋轻踩地面的声音。
随之传来一道悦耳的声音,“呦呦?”
鹿呦顺着声抬头望过去。
路灯下,月蕴溪不疾不徐地走近,上衣是一字肩的设计,衬得肩颈线条格外优越,修身款型,配了条高腰裤,身段婀娜娉婷,仪态极雅。
看她就像见长辈,鹿呦下意识地去垃圾桶那里揿灭手里的烟。
月蕴溪眸光掠过那一点猩红,没说什么。
转眼注意到敞开的信箱门,她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跳,语调几无起伏地:“对了,桃桃放了演唱会的票在里面,取了么?”
“刚想起来。”鹿呦用手机灯往信报箱里照,空空如也,“嗯?”
“怎么了?”月蕴溪秀眉勾着心跳轻轻一挑,“是不见了么?”
鹿呦“嗯”了声。
“听说前段时间有小孩子来翻信箱,可能是被拿走了。”
“啊……这样。”
月蕴溪目光回到鹿呦的脸颊上,昏黄的路灯下,看不分明神色。
“你想去听么?”她脑海里浮现出昨日看到的票根日期,喉咙一滚,“想的话,我可以你帮你要一张周六的票。”
盛夏雨后的夜里,蝉鸣蛙叫聒噪,她的声音落在其中,显得有些缥缈。
理智告诉鹿呦不应该去。
可她与陶芯不止有两年多的恋情,还有十多年的友情。
她始终记着,被继母压断小拇指的那天,是陶芯没听继母的谎话执意进屋发现了她,明明看她连着一点皮的断指害怕得不行,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她背起来去找月蕴溪。
也记得那天在下雪,陶芯的呼吸和提醒她别睡着的声音,裹在风雪里,一时重,一时轻。
很久之后,听月阿姨提起,她才知道,陶芯那天去找她,是因为来了初潮,肚子疼了一天,稍好些就急匆匆地要去分享给她。
所以,那天背她离开,等着她做完手术,一直陪着她的陶芯,自己的身体也很虚弱。
所以,复盘这段感情,让她感到最难受的事,不是陶芯现在的所作所为,而是自己当初的决定。
她不该让这份本该长久的友情变质成一段短暂的爱情。
轻呼了口气,鹿呦回说:“不用了,就算去听,我也不要她给的票。”
黑中夹杂着锈色的箱门被阖上,椭圆状的信报箱静静地挂在墙上。
仿佛从来没有被打开过。
周六晚上七点二十多,水城体育中心。
鹿呦拿着二手网站上淘的票进场入座,中央靠后的外场区域,靠着过道。
右扶手的筒形杯架里放着塞有彩灯的泡沫棒。
左边隔了个空位座位上的女孩左看看右看看:“我位上怎么没有应援棒呀?”
“问工作人员要一个吧。”女孩的同伴建议。
女孩勾着头张望了一圈,泄气地靠向背靠:“算了算了,都没看到工作人员。我之前加群听老粉说,桃桃以前不火的时候开演唱会,现场的工作人员巨好看,人也特好,给每个人发两个应援棒还有超可爱的周边头箍。”
鹿呦拿起杯架里的泡沫棒,按了开关。
粉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
这种“应援棒”她曾动手做过上百个,熬了两个大夜,脖颈和腰酸疼了好几日,姨妈都推迟了小半个月。
到场的观众不过百,她就给每个人发两个泡沫棒和她定做的发箍,低头哈腰地请求,等开场时请将两个灯都打开。
还记得那时,不过五六十人,也能聚出一片波澜起伏的粉色荧光海。
鹿呦转手将泡沫棒递给了那个女孩。
女孩愣了一下,高兴地接过说“谢谢”,看向她情不自禁地夸:“小姐姐你好好看啊!”
鹿呦笑了笑以示感谢。
女孩晃了晃泡沫棒问:“你不用么?”
鹿呦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投向舞台正前方的内场区域。
第一排的观众已经都入了座,只有陶芯专留给她的那个位置还空着。
“我天,今天眼睛真享福,你快看过道那个,好漂亮!她好漂亮,你快看!”
女孩焦急地叫同伴一起欣赏。
鹿呦下意识地看过去。
迎面过来的人一头漂亮瞩目的卷发,豆绿色的正肩上衣,既衬肤白又显窈窕身材,配了垂感十足的白色西装裤,简约温柔的装扮中透出雅致的清冷气质。
走近时,女人抬起了脸。
竟是月蕴溪。
鹿呦带着意外地语气打了声招呼:“蕴溪姐姐?”
月蕴溪停在她面前,气息有些不稳:“我坐里面。”
座椅之间的空隙太窄,鹿呦侧开腿让位,纳闷道:“她没给你内场的票么?”
她今天穿了条磨边的牛仔短裤,毛絮边软软地搭在腿上,月蕴溪微侧着身进去,低垂的目光轻点过,坐到了她左边空着的位置上。
“给了明天的,但明天乐团有排练,所以补票的时候买了今天的。”
月蕴溪撩开碎发别到耳后,听她说话还是带一点鼻音,关切地问:“身体怎么样了?”
“好得差不多了,谢谢你的药。”鹿呦从挎包里拿出买了还没开的水递过去,“给。”
月蕴溪接过道谢,顺手将中间扶手里杵着的泡沫棒移到了另一边。
鹿呦感叹:“我是收的票,没想到位置竟然在一起,好巧。”
月蕴溪拧开瓶盖,拎起矿泉水瓶移到唇边,脸微微仰起,眼睫垂下遮了一半的琥珀瞳孔,不露声色:“是很巧。”
先前接了应援棒的女孩听着她们谈话,插嘴道:“我也是网上收的,补货的时候没抢到,小姐姐你是多少钱收的呀?”
“原价。”
女孩羡慕:“真假的,怎么收到的啊!我搜演唱会门票,全是h价!”
“出我的那个人挂的是原价。”
女孩问:“是叫……国家一级保护废物的人出的么?”
夹在中间的月蕴溪身体往后靠了靠,拧开瓶子又抿了两口水。
这名字太有意思,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鹿呦点头:“是她。”
“我也问过她!不过她说暂时不出。”
鹿呦没太在意:“可能是我问的时候,她刚好就想出了吧。”
馆场内的灯光骤然熄灭,演唱会正式开始了。
鹿呦转头看向舞台。
舞台上的大屏幕亮起光,播放起如梦似幻的开场幻灯片。
比以前她帮陶芯做的要精致得多。
思绪不自觉地又被带到过往的记忆里,直到忽觉似乎有道目光凝在她身上。
鹿呦侧过头朝月蕴溪看了眼,后者抓握着应援棒,坐姿端雅,双目直视着舞台,显然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错觉吧。
鹿呦转回脸,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感叹这错觉来得莫名其妙。
陶芯的粉丝几乎都不会在演唱会上尖叫高歌,只因陶芯说过最在意的朋友是调律师,她喜欢朋友来听她的演唱会,又怕影响朋友敏感的耳朵。
以前有多为之心动,如今就有多为此唏嘘。
三首歌结束,陶芯去后台换衣服。
场上安静的时段里,月蕴溪稍稍转过脸,望住她问:“听完,会回头么?”
问得突然,鹿呦怔愣一霎,摇头回:“只是想来听一下食野。”
她的摇头加上这句话,让人辨不清是说“不会听完”,还是在回答“不会回头”。
下一首便是《食野》,前奏响彻全场,舒缓的调子像从林间淌出微凉河流。
月蕴溪收回视线,看向舞台上重新登场的陶芯,问道:“很喜欢这首歌?”
以前很喜欢,以后,她大概不会再听了。
在开头独白过后的停顿中,鹿呦回道:“她说是为我写的。”
月蕴溪淡淡地:“这倒是不假。”
清泠泠的声音仿若在水面打起水漂的薄石片。
很清晰,话音里的情绪却听不真切。
鹿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最后听一次,祭奠一下回不去的过去。”
月蕴溪眼睛轻轻一眨,眸光在暗色里落到她放松搭在身前的手上,在偶尔打过来的明亮射光下,细腻莹白的肌理,似冷玉的质泽。
而她知道,握上去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