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演戏

千次轮回,每一世,他都毫无意外地死在这场劫难中,每一次虞焰都从重生之阵中将他的尸体带回问心秘境,安置在陨土垒成的墓穴里。

他躺在绽放的莲花中,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他的双眼再也没睁开过,不会唤他一声“阿焰”,也不会抬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顶,笑着同他说话。

……那根本不是睡着了。

楚漪死了。

禁受不住这样的打击,虞焰便自欺欺人地在执念之地中封印自己的记忆,一次次地同楚漪“重新来过”。

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样被当头棒喝,骤然惊醒。

这一次,楚漪留了句和从前不一样的话。

他说:“阿焰,我冷。”

他说:“你忘了吗,我已经不在了……”

虚幻的泡影,在无数次执念的拥抱下,艰难地生出了一抹意识。

是属于真正的楚漪的。

可那也仅仅只是一抹意识,连尘埃大小的灵魂都算不上。

虞焰却在悲恸后,生出新的希望。

幻境消弭,他怀中的楚漪也化作流沙,湮于微风中,他还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唇角微勾,恍若大彻大悟。

“我想明白了……”

“师尊,你等等我……”

周遭一切,犹如褪色的幕布,露出苍白的底色。guxu.org 时光小说网

幻象褪去,黑色轻铠消失,年轻的魔尊不再,恢复成境灵的模样,褴褛衣衫,长发未束,虽是青年模样,面容却极疲惫。

眼角眉尾有一道擦伤,那是仓灵射出去的箭造就的。

伤在凤凰手下,并不意外。

他虽活了数万年,修为比之仓灵不遑多让,却终究只是半神,只因他自己不愿晋升,对弈时便落了下风。

虞焰并没有为难奚玄卿和仓灵,他甚至对二人道了句谢。

那点微如尘埃的灵识,被虞焰攥在掌心,捂在怀里,不肯撒手。

他抬眼看向两人:“我知道你们想找什么,重生之阵开启时,我能感觉到,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几个生命的痕迹。”

仓灵急道:“对对对,还有一个人!”

怀渊!

虞焰皱眉:“一个?不,除你们之外,还有四五个人,他们之中有的并不完整,有的算不得人。”

仓灵讶然,奚玄卿也皱紧眉头。

并不完整的那个应该是安是愿,算不得人的又是谁?

虞焰道:“我会送你们过去,但你们最好速度快些,早点离开。”

留下这句话,他便转身朝烟雾缥缈的远处走去。

隔着匿声的风烟,仓灵开口喊道:“你要去哪儿?你不出去吗?”

一阵刺目白光闪过,虞焰消失在视野中。

紧接着,苍白无边的空间中浮出一面水镜,水镜之中,是醉仙山的莲池竹屋,一抹白色身影盘膝端坐在莲池前,膝上一把七弦琴,指

尖轻抚,琴音杳杳。

一曲终,白衣青年抬眸,朝莲池另一端望去,温柔如水,眸光含笑。

他轻轻唤了声“阿焰。”

道了句:“你回来了。”

蜿蜒曲折的水桥那头,一抹灰色褴褛衣衫褪去,换作翠竹色的弟子服,长发已成高扎的马尾。

隔桥相望,他亦笑了笑,眼底熏出泪花,喉咙疼,哑得厉害。

“嗯,我回来了。”

境灵将自己彻底封印在那个幻梦里,永远留在那个虚幻世界中。

楚漪给他的神骨,被他碾磨成灰,点燃织梦。

随着神骨里属于楚漪的最后一缕气息燃成袅袅香烟,虞焰眼前的楚漪终于不再是虚幻。

他活生生在眼前,会笑,会倦,会怒,会无奈,会叹息,也会……怜爱他唯一的徒弟。

“若无神骨,虞焰肉体凡胎,做不了境灵,也没办法继续活下去。”奚玄卿盯着水镜中,恍若重新活一次的两人,眸色愈发暗沉,“楚漪残存于世的最后一点气息都在神骨中,等骨香烧完了,他,和他,都将不复存在。”

这是……他和他的最后一场梦了。

他们终于可以从头来过。

而不是一次次重复绝望的梦,一次次体验生离死别的痛。

这里没有魔种,没有神骨魔脉,也没有那么多隔阂与悔恨。

有的,只是抚琴的谪仙,舞剑的少年,是少年做的一道道烟火气浓重的小菜,是青年一针一线为徒弟缝补的衣衫,是长夜尽头的天明,是黄昏来时,映上竹墙的两道紧挨的斑驳身影……

他们会在骨香燃尽的最后一刻,相拥在独属于他们的世界中,一同睡去,再也不醒。

水镜模糊,浓雾迅速袭来。

“境灵要送我们去怀渊的执念之地,仓灵,抓紧我。”

奚玄卿恍然明白过来,伸手朝旁边一捞,他速度并不慢,却捞了个空。

仓灵在他眼前消失,他自己也一阵天旋地转,目不能视,大约七八轮呼吸的时间,包裹身周的凛风散去,白茫茫的一片重新有了色彩。

眼前是一座座高墙碧瓦,气势恢宏的宫殿,占星高台巍峨屹立,飞檐玄鸟振翅欲飞……

他旁边是一座观赏石山,锦鲤跃出湖面,涌过来朝他讨食。

犹记当初,更深露重,仓灵与他躲在此处,啮咬脖颈,朝他讨血……已像是上辈子的事。

这里是……

几十万年前的人间王朝。

是灵气将将苏醒的时代。

即便早已隐约猜到,不免又因与仓灵失散而慌乱。

本想掐诀,借着姻缘红线的感应找到仓灵,却倏然想起,自己那一端的红线,早已随着一半石身,化作奚暮的一部分留在仓灵身边。

境灵的执念之地,是仓灵的第一场涅槃劫。

看仓灵的反应,应当是什么也没记起来。

那这里呢?

应该也不

会勾起什么记忆吧?

凤凰亲自给自己封印的记忆,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解开。

好在奚玄卿发现自己在这里可以施展术法,并不受影响,掐个隐身诀,宫廷中来往的内侍宫婢便瞧不见他了,湖中锦鲤茫然地吐着泡泡,悠悠散去。

只花了莫约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寻遍半个宫廷,却依旧没能瞧见仓灵,难免心慌。

是还未进来,还是在途中被乱流冲进别的执念之地?

又或者是仓灵进去了自己的执念之地,去了三百年前的凡尘境?

“这位是……仙士?”

背后冷不丁响起说话声,奚玄卿劈手折断一截树枝,眨眼工夫便架在身后之人的脖颈上。

对方一袭白衣,外罩镌绣暗红图腾的玄袍,撑着一把姜黄色的油伞,雨珠滴落伞檐,被树枝挑开,露出一张清俊面容,眼尾缀着一枚小痣,他吓了一跳,屏住呼吸,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掩饰慌张。

奚玄卿亦是眉心紧皱。

这张脸太熟稔,却又与记忆中的不同,年轻许多,双眼清洌干净,气质大不相同。

奚玄卿皱眉轻喃:安是愿。v[(”

少年瞪大眼:“你认识我?”

他眼前这个被雨淋透,略有些狼狈的男人却抿唇未言,那双深邃的眼直勾勾盯着他,像是望穿灵魂。

安是愿虽年纪小,有些紧张,但他好歹做了好几年国师,见识是有的,临危不乱也能做到。

确认自己没得罪过这人,便大大方方由他打量。

“这位仙师莫怕,此处偏僻,除了我,还没人看见你,你不会被王朝强征的。”

在灵气刚刚苏醒的时代,修士并不多,在凡人眼中却有着超乎想象的能力。

因而,几十万年前的王朝会大量豢养修士,作为战场上的助力,修士的多少,能力强悍与否,都是一个国家实力的象征。

有的修士并不愿意为王朝效力,只愿归隐修仙,即便拥有凡人所不能的能力,但奈何寡不敌众,一人难抵国之千军,一旦被发现,便会被王朝强征,看起来礼遇有加,实则是被当作武器囚禁在深宫之中,随时启用。

奚玄卿慢慢移开附着了灵力,锋利如刀刃的树枝,冰冷冷地说:“你不记得我了?”

少年茫然眨眼:“我见过仙师吗?”

这反应应当不会是伪装的。

但奚玄卿被怀渊骗怕了,时刻保持警觉,怀疑除去仓灵之外的一切人和事,尤其是在面对这张和怀渊一模一样的脸。

安是愿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对这陌生人铺天盖地袭来的威压和天然的敌意,心底便是紧张,常年的礼仪教养还是让他保持着恭谦礼貌,只笑了笑。

“我见阁下似乎是在寻什么人?恰巧我这两日认识了一位公子,他也在寻人……”

安是愿话音未落,面前的男人便快他几步朝他的星阁走去,似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又对他的身份知之甚多。

安是愿穿

着的是国师袍,国师住在星阁之中。

星阁是王朝专为国师而建,高耸入云,似能直接星辰,站在楼顶能俯瞰整座王朝宫殿,内侍宫婢都在楼下伺候,寻常上不得顶楼。

他们只觉得一阵风带着雨,气势汹汹地将厚重的院门推开,过了须臾,少年国师便撑着伞大步走进来。

吩咐他们散去,不必伺候,安是愿便急急收了伞,朝楼上走去。

星阁高耸,弯弯绕绕一路盘旋而上,共计十三层。

奚玄卿根本没耐心一层层往上爬,便掐了诀瞬移至顶楼。

镌雕着玄鸟图腾和繁星的重门,被他用力一推,门框拍打在青铜门吸上,裂开一道沟壑深纹。

门内的人吓了一跳,猛地看去。

四目相对。

仓灵一手拿着酒壶高高举起,仰着头往嘴里倒,嘴里还塞着糕点,两颊鼓囊囊的,说不出话,喉咙里似塞了一片沙海,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一只手还油腻腻地攥着大鸡腿,往旁边的狗嘴里塞,这一愣,打断了给狗子喂饭,狗子口涎直流,后腿站起来,一只前腿趴在仓灵膝盖上,另一只拼命往上够鸡腿。

桌上更是狼藉一片,已经空了十余只菜盘,还有二十多道菜都被扒拉地乱七八糟。

桌前的人就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

他一时愣住,细口壶中的酒水淌地下颌脖颈全都湿透了,都没反应过来,傻狗还在垂涎那油香四溢的鸡腿。

“奚……昂噗——”糕点屑喷出,撒了满桌,给眼前的几道菜点缀上一片雪花,更乱了。

奚玄卿一脸黑沉地疾步走来,一巴掌掀开傻狗,顺带那油腻的鸡腿也掉在地上。

在报复给他一巴掌的人,和追逐狗粮之间,傻狗乐呵呵地去啃鸡腿。

他捏着仓灵下颌,手指扣出那塞地仓灵近乎窒息的糕点残渣,又扯过餐盘上的帕子细细擦干净碎屑和酒水。

愠怒要从眉眼冲出,又被他强行摁灭火苗,哽在喉咙里,只剩无奈,这才皱眉低声道:“都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就敢往嘴里塞?”

仓灵被呛地眼眶湿润,眨了眨眼,委屈道:“……我饿。”

奚玄卿正给他细细擦手,闻声一顿,敛去满身因急躁而难自控的戾气,抬眼柔和道:“为什么会饿?”

凤凰是真神,按理说,吃东西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并不会真的觉得饥饿,是什么让他如此不顾形象暴饮暴食。

他扫了眼这些吃食,并非仓灵爱吃的。

几十万年前的饮食粗糙,调味料就那么几样,即便是宫廷中也不能做出太多花样的美食。

他的小凤凰挑剔成那样,不可能饥不择食。

仓灵皱眉摇头,带了点醉酒的茫然感:“就是觉得好饿。”

说完,还打了个饱嗝。

“……”仓灵摸了摸鼓囊囊的,撑地腰带都快崩开的肚子,心虚得很:“还饿……”

仓灵指了指墙角啃鸡腿的傻狗:“它也很饿。

这狗不是别的狗,正是曾经被奚玄卿养在涿光山上陪伴小凤凰的幼犼,流了一地哈喇子,肚子撑地像怀了五六只崽的样子,哪里还有凶兽犼那威风凛凛的样子?

直到一股饥饿感,没来由地从自己腹中传来,奚玄卿意识到这片执念之地的问题很大。

“唔……好撑,你给我揉揉。”

仓灵拽过奚玄卿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两人极亲昵,靠在一起,就像是妻子身怀六甲,丈夫为其按摩似的。

赶到门口的安是愿愣了下,撇开眼。

恰在这时,仓灵咬住奚玄卿耳垂,嗓音极清醒,用气音说:“安是愿是怀渊,池中兰草是本体,在吸灵气,要毁掉。”

奚玄卿一下子明白过来。

灵气不同于灵力,灵力消耗完需要修炼恢复,灵气则需要去充沛的山脉中汲取。

而这个时候是灵气刚刚苏醒的时代,天地间本就存有不多,相较于人,其他东西若想修行,就更需要大量灵气了。

恰巧的是,仓灵,奚玄卿,还有那只傻狗,以神身蕴含着的大量灵气,就这样送上了门。

哪有不扣留的道理。

奚玄卿刚要用神识传音,却被仓灵猛地贴上来,咬住唇,以交叠的姿态挡住自己微动的唇。

“别用术法,他感觉的到。”

但话一说完,仓灵懊恼起来,奚玄卿想用神识传音,他瞪他一眼,或者掐他一下打断就可以了,堵嘴干嘛?就算要堵嘴,也可以用手,但他的手还被奚玄卿握着擦油脂,不太方便。

刚要分开,又被奚玄卿一把揽住腰身,借着错位的暧昧姿态,问他:“来多久了。”

“三天了。”仓灵难以掩饰的抱怨,“你怎么才来?不是说好合作嘛,你这人……”

奚玄卿却笑了笑:“下次不会了。”

说完,被仓灵推开时,竟真擦着他的唇亲了下,甚至叼着下唇不轻不重地咬了下。

“演就演像一点。”

仓灵:“……”

火辣辣的,应该红了,明眼人肯定都看得出来。

明眼人站在门框边,轻咳了声。

温润清俊的少年牵了下唇角,展现出一个怪异的笑容,面容却未动。

俗称皮笑肉不笑。

仓灵想:有点像在凡尘境看过的牵丝傀儡戏,那傀儡动作再丰富也是假的,每一个动作都是主人牵引出来的。

安是愿:“两位密谋好了吗?”

仓灵眨了眨眼,被看穿了啊?

不由叹气,牺牲色相,戏还白演,肚子真的好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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