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黑,我最先赶到喜来登大酒店。
酒店的大堂,富丽堂皇。大堂四壁,是深褐色的木墙板和高雅的艺术品。低调的深褐色木板和高调的金灿灿的装饰图案,它们与名家字画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平衡,令从红尘滚滚车水马龙的尘世走进酒店的客人,感到一种豪气和舒爽,令人感受到不知多少代富贵优雅才能积累出来的贵气。
富丽堂皇的酒店旁边,佝偻着一栋二层楼的小房子,斑驳的墙壁上画着几个红色的“拆”字。紧闭的木门内,隐藏的是颓废、衰老、固执与些许神秘。据说这是红洲史上最牛的钉子户留下的物权。
我订的北京包厢是“喜来登”最大的包厢。装饰精美,器皿时尚。椭圆形银钵置于式样新颖的银边玻璃装饰盘上,显得雍容华贵。精美的银筷架,嵌银帽的樱桃质木筷和银勺,为餐桌增添了一丝华贵。新式茶杯是名家设计的,杯外套有银制底座,既美观又轻便。与之相配套的瓷制茶壶,用银制容器裹住,大方得体,别具匠心。tehu.org 火鸡小说网
红洲市的经济在全国不算好,但消费却是全国最发达的城市之一,特别是名贵、珍奇的消费项目,很是受到消费者的青睐,一餐饭上万块,一桌客人一天连续配套消费达十万块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当然,这些高消费的人都是可以公款报销的,即使是不能报销的主儿,被请的主儿也是拥有重权,完全可以给买单人带来高额回报的主儿,也就是说,无论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来“喜来登”多次,但真正在这里被当作客人请吃饭还是第一次。前几次都是为领导订包厢,打前站,做一些服务工作之类的,每次都是第一个先到,最后一个走。因此,这里的饭菜是好是坏还真不是很清楚。这次还真得感谢婷婷给了我在这样高档的酒店当一回上帝的机会。
六点钟刚过,婷婷和台长一前一后来了。我与台长已是老熟人了,也没有什么客气的。他与婷婷的关系,以及我与婷婷的关系,大家心里明镜似的,也不用遮遮掩掩。他对我最为放心,决不会怀疑我给他戴绿帽子,这也是能够让我长期与婷婷保持比较密切关系的重要且唯一的原因。
“一介书生。”他曾经在婷婷面前这样评价我。在台长看来,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我这样的小科员又书生气十足的人物不值得他为自己女朋友的归属问题寝食难安。
“小竹呢?”台长问。
“台长都来了,小竹还没有影子,喜来登的服务水平大不如以前了。”婷婷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着迎宾小姐嗫嚅着。
“亲爱的台长,小竹来晚了,向您赔罪!”小竹是喜来登酒店餐饮部的领班,小巧玲珑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台长身后,一把抱着台长就要亲。见到有婷婷在场,小竹忙放开台长的肩背,对着婷婷笑道:“婷姐来了。”
“赶紧点菜,客人马上就要到了。”婷婷就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你和她吃过一顿饭,她就会记住你的饮食习惯,下次安排餐饮时,不用客人亲自点菜,她安排的菜谱基本上不会让客人失望。
婷婷对台长和周省长的饮食习惯早已烂熟于心,那位前中央领导的公子,婷婷没有把握。遇到这种情况,婷婷自有办法,在此暂时不表。
婷婷先点了省长喜欢吃的三黄鸡,再点了台长喜欢吃的蛇羹。
“你还是喜欢吃红烧肉吗?”婷婷对我说,“红烧肉还是少吃点儿,吃多了会发胖的。”
“点一个吧。”我说。其实,喜来登的红烧肉做得并不好,但我对红烧肉一直怀有深沉的爱怜,一直有着不肯忘怀的情结。要知道,我小时候在老家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两顿红烧肉啊。
我正要与婷婷讨论吃荤的好还是吃素的好这一千古难题时,中央领导的公子飘然驾到。
“不用介绍,这里最美丽、最优雅的天下绝代美女,一定就是婷婷小姐。”中央领导的公子人还站在门口,带有正宗京味的洪亮男声早已传到了包厢里。婷婷赶紧上前,将其介绍给台长。
中央领导公子穿着黑绸唐装、黑棉布鞋,天庭饱满,地颌方圆,脸色红润,鹰眼锐利。先人云:面相如命,气色如运。看来这位公子的命和运都非同一般。
他并不与大家一一握手,只是抱了抱拳,自我介绍:“本公姓李名圣,家父曾参加伟大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有伟大的《毛泽东文选》为证。”说着,真的从包里拿出一本《毛泽东文选》出来,在一篇文章的注解里找到了他父亲的名字。
接着,李公子开始背诵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凭我的模糊记忆,李公子确实背得鲜有错误,也很流畅。大家许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面,既感到新鲜,也很好奇,大家都站在桌子边,静静地听着李公子的背诵。
婷婷先是惊讶不知如何是好,心想不能老是让这位公子哥就这样表演下去,台长怎么办,那位省发改委的副厅级老乡及我们一干人怎么办?不能老是让他表演下去呀!婷婷就是婷婷,她马上回过神来,拉着李公子的手说:“中央领导同志,毛主席的著作也不能当饭吃,先吃饭再谈天。”
听婷婷这么一说,李公子这才停了他的背诵工作,依照婷婷的安排,依次坐到桌子边。周省长还没到,主位先空着,李公子挨着省长坐,婷婷自己坐在买单的位置,台长挨着婷婷坐。
“王兄,你就坐在中央领导同志的身边。”婷婷指着我。我当然知道,今晚宴请的主题是什么,坐在李公子的旁边,任务很艰巨,效果很期待。我的那位省发改委的老乡只好屈尊坐在台长身边了,与李公子正好遥遥相对。
我赶紧上前与李公子握手自我介绍说:“中央领导同志,我是省政府办公厅的,与婷婷是好朋友。”
李公子紧紧握住我的手,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幸会,幸会。”
“不敢,不敢!”我脸红了。
婷婷安排大家的座位后就到一边继续点她的菜:“李公子是北方人,喜欢吃什么?”说着拿起桌上的菜谱递给李公子。
“婷婷姐,别这样李公子长李公子短的,叫我圣弟,本公子倍感荣幸。”李公子边说边站起来,右手贴着胸口,向婷婷深深地鞠了个躬,惹得大家都笑了。
“我什么都能吃,想当年家父吃草根皮带,什么苦没有吃过?”李公子一边将菜谱递给婷婷,继续他的高谈阔论。婷婷这时已完全明白李公子喜欢吃什么了。像李公子这样庄严声明生活随便的人,往往就是最不能随便的,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了,什么花样都见识过了,遇到这种情况,婷婷绝对有办法让这类宾客满意的,隆重出台一些本地最土的,过去都是农村喂猪的野菜或听起来有点毛骨悚然的野禽之类,保证让客人满意,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尝试过。人的一生最难忘的往往都是第一次,第一次上学,第一次恋爱,第一次上床,第一次上班等等。让李公子吃一些本省的土菜或过去农村喂猪的“饲料”之类,保证会让李公子这类人物满意。
“婷婷姐,家父在家把我们管得可严啦,我大哥经常被家父打屁股,他做错了事就是不肯认错,所以经常挨打受骂。我从大哥经常挨打受骂中总结了一条千真万确的真理,不怕做错事,就怕不认错。我小时候一旦犯了事,马上向家父认错,还主动写检查,装出一脸可怜且痛改前非状,不仅不会挨打,反而还要受表扬。反正错了就改,改了再犯。”
大家都称赞李公子的办法好,看来李公子真是人间奇才,竟然将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的老革命都忽悠了。
七点二十分左右,周省长终于驾到。当然,迟到一个多小时的周省长是不会有一点歉意的,因为在中国,让一群人等待一位像周省长这样位高权重的高级领导,无论等多久,都是等待者的荣幸。
在饭桌上,大家以周省长为中心,天南地北地谈着各自经历的或听说的趣闻轶事,或开怀大笑,或长吁短叹,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非常默契地为周省长的每一句话或每一个故事作补充,或寻找赞美的理由,反正周省长说的都是正确的,反正周省长讲的笑话都是千真万确的,大家不会去怀疑,这都是官宴上已经约定俗成的事情了。
我当然没有忘记婷婷交给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由于我的官职最低,给周省长及各位敬酒,让他们喝得好而又不让他们喝醉,小科长义不容辞。我频频与各位敬酒,将自己在北京大学四年学到的所有赞美之词无私奉献给周省长,当然,也没有忘记抽空赞美台长、赞美李公子。
李公子自从周省长来了后,不再像先前那样趾高气扬地与大家说话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虽然是中央领导的公子,但其父毕竟退休多年,况且周省长一直是从乡镇、县市干上来的,与北京的关系不是太密切,与自己的父亲也是八杆子打不着,也就是说,他可以把李公子当个人物,也可以不把他当个人物。
婷婷在这个时候,当然不能太在乎李公子,有时还要故意冷淡他,但是,婷婷必须表现出与周省长非同一般的关系,道理很简单,李公子有求于周省长,严格地说是婷婷有求于李公子,如果让李公子明白婷婷可以帮助李公子解决周省长门下的一切问题,那么,李鳅生的问题就不是婷婷求李公子,而是李公子求婷婷了。婷婷如果直接将自己的底牌亮出来,那婷婷就不是婷婷了。
为了充分活跃宴会气氛,婷婷提出玩个什么游戏,输的喝酒。
台长马上童心萌动,笑道:“锤子、剪刀、布?”
李公子耸耸肩,笑笑。那潜台词是:也太儿科了。
周省长干咳了一声,大家都静下来,做仰望期待状。
周省长很绅士地用热毛巾抹了抹嘴,漫不经心地说:“新时代都讲究素质,我一直倡导经商的要做儒商,当官的要做儒官。大家都是文化人,来一点有品味的,就玩对联接龙吧。”
大家都面有难色,却又不得不点头应承。台长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也许这时才意识到今天自己只是个买单的角色。
婷婷给省长倒满酒:“周省长学富五车,先亮剑吧”
周省长:“嗯,上联是:干国家事”
李公子举起杯:“读圣贤书。”
大家鼓掌。周省长与李公子碰杯,一饮而尽。
周省长来了兴致,又出一联:“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老夫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
大家哑然。周省长环顾四座,独自微笑。
台长好歹也是才高八斗,举杯站起来:“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岂敢在前,岂敢在后。”
大家喝彩。周省长与台长碰杯,一饮而尽。我看得出来,台长有些暗自得意:这次总算打了个平手。
婷婷笑着说:“你们真是太有才了。小女子的敬仰之情一如银河之水,飞流直下三千尺呀。哈哈。”
周省长的兴致更高了,拍了拍婷婷裸露的雪白肩膀:“下一联指定由小女子回答。上联是:今日过断桥,断桥何日断?”
婷婷沉吟片刻,秋波流转,意味深长:“明朝奔明月,明月几时明?”
两人碰杯的声音特别嘹亮。
大家又是鼓掌,又是叫好。周省长露出既欣赏又满意的眼神;台长在鼓掌的同时,没有叫好,拿起纸巾抹汗,掩饰内心的失衡和对婷婷的失望。
台长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主儿,再这样发展下去,自己会很没面子。他说晚上还要审节目要提前回电视台,向周省长又敬了一杯酒就想告辞,大家当然不愿意,周省长都没有走,台长没有理由提前离开。
电视台台长虽然是个厅级官员,但由于掌握着全省电视舆论大权,省长特别是书记往往都会经常亲自给他打电话,过问一些新闻报道方面的问题,因此,除宣传部长外,其他省委领导或省政府领导对电视台台长基本上是管不着的。这些大家都明白,但周省长毕竟是副省长,台面上的事还是要做一做的。
大家纷纷闹着不让台长提前退席,都要求再敬台长一杯酒。台长已经喝了不少,如果再喝几杯酒,恐怕就出不了酒店的门了,但周省长没有最后表态,台长也不好轻率挪动目前还算正常的脚步。
“尊敬的省长,我有一个非常隆重的建议,作为台长的下属,我愿意为我们尊敬的台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婷婷看出台长提前退出的心思,便倒满一杯白酒,举起酒杯来到周省长身边,非常庄重、非常虔诚地说:“我可以代表我们伟大的台长敬省长一杯,希望省长放台长一马,如果省长能给面子,我可以与省长喝交杯酒,大交杯还是小交杯任由省长定夺。”
所谓大交杯就是两人紧紧拥抱着,各自端着酒杯在对方的背面喝完杯中酒,所谓小交杯就是两人手钩手喝完杯中酒。
“当然是大交杯啰!”台长为了自己尽快脱身,也忘记了自己与婷婷的亲密关系,率先提议。于是,周省长在半推半就中与婷婷喝了一个大交杯酒。
在大家热辣的掌声中,宴会达到最高潮。
“你真坏!”婷婷喝完交杯酒,恨恨地给台长背后擂了一拳,推着台长往门口走,台长也就顺水推舟,装着半醉半醒的样子,一步一歪地走了。
看来,再好的女人也犹如衣服,如果有更好的需要,男人随时可以更换。婷婷和台长都要换衣服了。我想。
台长走了,婷婷少了一分顾忌,与周省长又喝了一次大交杯酒,关系似乎更深了一层。其实,婷婷是个聪明人,在一个宴会上同时与两个亲密的男人周旋,的确有难度,要在两个男人之间营造出这个女人只属于自己一人,这确实需要高超的表演才能,这还不够,过硬的心理素质是必不可少的。
婷婷就具备这项过硬的技能和心理素质。
一只从山区飞出来的小鸟,要想变成金凤凰,除了努力,除了运气,除了机遇,特别需要的是要具备超常的心理素质,要拿得起放得下,富有牺牲精神和奉献精神,也就是说,你失去的是尊严或人格,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其实,这所谓的尊严和人格,仅仅是某些意气十足的读书人的傲慢与偏见而已。
那天的晚宴大家几乎都醉了,周省长也醉了,我也醉了,唯独婷婷没有醉。婷婷似乎从来就没有醉过。但这个晚宴大家都达到了目的,李公子搭上了主管全省重点工程的副省长的关系,婷婷表明了她与省长之间亲密无间的战斗友谊,我也表达了与婷婷月朦胧鸟朦胧般的合作机制,至于李鳅生的事、李公子承包工程的事,那决不是在这次宴会上可以谈的内容。
这点,大家心里都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