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前,苗疆,巡按御史住所。画姑娘正在画画,丫鬟走进来报,折恩土司的二夫人来拜访。画姑娘正闷得慌,放下画笔让人请进来。折恩土司是此地一个小土司,所辖土地人口都不多,但风评不错。胡宗宪与土司们关系有近有远,折恩土司算是较近的。官员之间交往,自然也有夫人外交。画姑娘人美心灵,多才多艺,十分拿得出手。胡宗宪走到哪里都带着她,并非全因宠爱。折恩土司的二夫人也是个青楼女子出身,是折恩土司从江南赎身的,因此和画姑娘之间很有共同语言,交情不浅。两人喝了会儿茶,二夫人请画姑娘屏退丫鬟,忽然就起身,给画姑娘跪下了。画姑娘吓了一跳:“姐姐这是为何,快请起来!”二夫人泪流满面:“妹妹,姐姐有一事相求,还请妹妹成全。否则我不起来。”画姑娘把二夫人扶起来,表示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自己一定帮忙。二夫人抹着眼泪,说了原委。原来,二夫人在江南青楼时,有一个书生相好。那书生家境普通,但为人风流倜傥,和二夫人情投意合。只是书生毕竟无钱财,没法替二夫人赎身。当折恩土司拿出金银替二夫人赎身后,就带回了苗疆,从此天各一方。昨夜二夫人午夜梦回,梦到了这个书生,十分落魄,衣食不周。虽不知梦为真假,但二夫人却再难入睡。好不容易撑到天亮,二夫人就恳求折恩土司,说要来找画姑娘聊天。折恩土司知道二夫人和胡御史的四夫人关系好,也没多心。二夫人掏出两张银票,哭道:“妹妹,我自跟了折恩土司后,小心侍奉,他也时常赏赐些金银与我。我偷偷找心腹丫鬟给换成了这两张银票。这是姐姐的全部积蓄了。姐姐是笼子里的鸟,也不敢找人去办事,怕土司老爷知道。妹妹和胡大人的感情,是姐姐一辈子羡慕不来的。妹妹若有所求,胡大人皆放在心上,别说是妾,就是正妻,又有几人能及”画姑娘心中得意,胡宗宪确实是极为宠爱她的。她挺起胸脯:“姐姐有事只管说,不需如此。”二夫人眼巴巴地看着她:“妹妹,我想求你帮我去找到那个人,帮我把这一千两银子送给他。当年他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钱,我这辈子不能和他白头到老,能帮他一把,我死了也心安了。”画姑娘当年在春燕楼里,见多了这种生离死别的事儿,感同身受,十分能理解二夫人的心情,不觉得也落下泪来。“姐姐心思,妹妹明白。只是一千两银子太多了,姐姐攒点钱不容易,也要留点傍身。依妹妹之见,只是个梦罢了,那书生未必就难成这样。若姐姐不放心时,拿出一半来,也足够普通人多年衣食了。”二夫人犹豫一下:“妹妹还要差人去找呢,这都是使钱的事儿。妹妹就收下五百两,剩下的五百两帮我都交给他就是。”画姑娘板起脸来:“姐姐要这样说话,我就不管这等闲事了。我是好心为了姐姐着想,哪有从中拿钱的心思。不是妹妹夸口,五百两银子我还不放在眼里的。”二夫人吓坏了,生怕画姑娘不管了,赶紧表态,妹妹怎么说就怎么办。画姑娘这才微笑点头。“姐姐就听我的,留下一半,剩下的五百两,我派人去寻找此人,若找到时,一定给姐姐个回信的。”二夫人依言留下五百两银子,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时二夫人的丫鬟来催二夫人回家,可二夫人却迟迟疑疑地不愿意走,却又面红耳赤的不说话。画姑娘何等聪慧之人,心中顿时明了。这五百两银子对自己不算什么,可对二夫人来说,却是半生积蓄。一个江南女子,孤身落到苗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陪着小心伺候老爷,还时不时被夫人折磨,被下人搜刮,能攒下这点体己,必然是有血有泪。但她来求自己办事,又抹不下脸来求自己给个收条,心中又着实是放心不下。算来,自己和二夫人交往也不过数月而已。画姑娘叹口气,拿起画画的笔,在一张纸上写下收条,证明某月某日收到二夫人五百两银子,待寻到人后替她转交。二夫人面红过耳,拿着收条,一句话也不说,跪地给画姑娘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不等画姑娘来扶,哭着就跑出去了。画姑娘摇摇头,这二夫人也真是的,就这点事儿,也值得哭成这样吗倒好像她亏欠了自己什么大事儿似的。拿着二夫人留下的姓名地址,画姑娘让胡宗宪的得力小厮去找那个书生,若能找到时,再想办法把银子给他。做了一件好事的画姑娘伸个懒腰,接着画画。而此时在土司府里,一只鸽子却腾空而起,飞向了遥远的京城。第二天一早,萧风放下一切心事,穿上青衣白袍,昂然走进皇宫。为了表示对苗疆使团的重视,嘉靖特意从西苑移驾到皇宫里,同时也将小朝会改成大朝会,给足了苗疆使团的面子。柯子凡由内侍引到大殿上,冲嘉靖行跪拜礼,恩准起身后站在大殿当中,抬头看向自己对面的萧风。萧风也在看着他,此人眉目俊朗,身着汉人衣装,但带了顶苗人的贵族头冠,神情淡然,双目有神,就像对一切都很有把握,很有信心一样。如果说萧芹给人的感觉是温润可亲,霸气侧漏;柯子凡给人的感觉就是天生贵气,智珠在握。两人互相打量着,就像两个新闻发布会上的拳手一样,衡量着对方的实力。直到鸿胪寺正卿走出来,敲响比赛的铃声。“贵使,这位是江南总督,文玄真人萧风,此次朝廷对苗疆的接见及商谈,由萧大人全权负责。天子在朝,百官在侧,二位当言辞雅量,不可失礼。朝廷大量,苗疆诚心,必能皆大欢喜。”翻译过来就是:都准备好了吗,开干吧,但众目睽睽,不许踢裆,不许插眼睛,不许打后脑勺!柯子凡微笑看着萧风,深知此时萧风是主,自己是客,自己完全可以不说话,萧风却不能不开口,否则就是失礼,这是规矩,所以他不急。谈判这种事儿,谁先开口,谁的气势就会不自觉地低一些,不管开口说的是什么,哪怕是骂人,也一样是虚张声势,改变不了局势,所以……萧风拱拱手:“贵使吃了吗”柯子凡一愣,他预想过萧风会说的一百个开局,唯独没想到这个,咱俩又不是在街边上碰面的老百姓,还能这么开始的吗但既然萧风开口了,他就必须回答,这也是规矩。“吃了。”“吃的什么”“……主客司给准备的餐食。”“主客司的厨子我知道,是史珍湘的徒弟,能做出什么好吃的来。等会儿散朝我请你吃顿饭吧。”柯子凡终于忍不住了:“萧大人,在此朝堂之上,大人不谈正事,一味说吃饭的事儿,是胸无成算呢,还是故意轻慢与我呢”萧风诧异道:“民以食为天啊,我关心你的饮食,乃是正当之举,这如何不是正事呢”柯子凡谨慎地说:“吃饭当然是正事,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要讨论的事情中,却是小事闲事。事大事小,因时而变,这等浅显的道理,萧大人不会是故意装糊涂吧。”萧风哦了一声:“明白了,柯先生是说,今天是在朝堂上讨论大事,所以虽然民以食为天,但在今天只能算是小事,不算正事。”柯子凡点点头:“还是请萧大人开始说正事吧。”萧风转向鸿胪寺正卿旁边的廷记员,拥有二十年单身手速的廷记员正在奋笔疾书,朝堂众人说的话,连一句标点符号都不能落下。平时小朝会只有一个廷记员,但今天安排了四个同时上岗,一来表示重视,二来是防备万一忽然几个人同时吵起来。若是只有一个人,别说单身二十年,就是单身到进棺材的手速只怕也不够用。“诸位大人都听见了,苗疆使者柯子凡,自愿去掉奏折中的第四条:每年拨粮十万石赈济苗疆。”柯子凡大惊:“我何时说过此话”萧风笑道:“贵使刚才说过,今日朝堂上议论的大事中,不该包括吃饭的事。民以食为天,虽然重要,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要议论的大事中,是小事。既然是小事,贵使就不该堂而皇之地写到奏折里,以这样的小事上达天听,是苗疆觉得万岁太闲了吗”柯子凡怒道:“你只问我一人吃饭之事,我说的也是一人吃饭之事,这当然是小事闲事。但千万苗民的吃饭之事,就是大事。一人之小事,国家之大事,萧大人这不是胡搅蛮缠吗”萧风丝毫不恼,虚心的询问:“贵使是说,吃饭之事,人越多,事越大,人越少,事越小,是吗”柯子凡点头道:“自然如此,何用多说”萧风笑了笑:“大明人口中,苗疆能占多少就说河南一地,整个苗疆的人口能抵得上吗大明人口繁盛,苗疆之外地区吃饭的事儿,要比苗疆大了不知道多少,那些地方朝廷都没有固定拨粮赈济,凭什么苗疆就要赈济呢”柯子凡怒极反笑,他确实没想到萧风从一上来就给自己设套,看来萧芹提醒自己的一点都没错,萧风此人,无赖之极!“萧大人,你这般强词夺理,这就是大明朝廷重臣的风采吗若大人继续如此刁难,只怕在下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柯贵使,你这般食言而肥,这就是苗疆使团正使的信用吗若连正使都说话不算,只怕朝廷也没法和使团达成任何协议!”这两人唇枪舌剑,语速极快,群臣眨巴着眼睛,好多人脑子都还没转过弯来,怎么就一下从“吃了吗”变成这样了四个廷记员挽起袖子,毛笔都舞出了残影,旁边研墨的人把砚台都磨出了火星子,生怕漏记了一个字,就不工整不对仗了!柯子凡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他是来试探朝廷底线的,不是来做意气之争的。何况严世藩和萧芹还指望他趁机给萧风挖坑呢,他不能上了萧风的当,一旦拂袖而去,这趟就白来了!“萧大人,这第四条,我们先暂且放下,从长计议,先议其他条款如何”严嵩咳嗽一声:“萧大人,苗疆历来对朝廷十分忠心,不要如此刻薄。”严嵩的话,其实也代表了嘉靖的一部分态度,他虽然对萧风打压苗疆使者气焰的做法很满意,但也担心对方拂袖而去,错失良机。所以嘉靖微微点头,表示对严嵩的认可,也暗示萧风适可而止。萧风淡淡一笑:“自然可以,今天朝廷摆出这样隆重的场面,就是为了讨论问题的,既然第四条不谈了,贵使想谈哪一条”柯子凡眉头一皱,怎么说来说去,第四条变成不谈了呢。难道真的被他胡搅蛮缠,三言两语,就把这一条抹掉了可暂且放下是自己刚才说的,如果现在继续掰扯第四条,自己确实又显得不占理,他咬咬牙,决定先赢一场,搬回气势再说。“萧大人,那就谈谈第一条吧。胡宗宪身为湖广巡按御史,代天子巡视地方,本应与地方官相互配合,造福百姓。然胡宗宪大权独揽,压制地方官员,嚣张跋扈,镇压苗民,导致民怨沸腾。朝廷若不严惩,苗疆何以归心”萧风口气也跟着变冷了:“贵使指控胡宗宪,罪名甚大,可有真凭实据吗”柯子凡心头一喜,听着萧风的口气,萧芹提供的信息是准的,胡宗宪绝对是萧风一党的人。好,那就揪住尾巴打脑袋!“萧大人,胡宗宪上任之前,苗疆与朝廷已经维持和平十多年了。胡宗宪刚一上任,苗疆就有多起冲突动乱,这不是真凭实据吗自古官逼民反,官若不逼,民何以反”“官逼民反是什么圣人之言吗是什么颠补不破的真理吗也能拿来当做凭据”“官逼民反是俗语,是你们汉人流传千年的俗语!既然如此,那就说明这条道理是经过时间验证的!”萧风点点头:“那‘上梁不正下梁歪’也是俗语啊,胡宗宪是朝廷命官,内阁票拟任命的,你是在指责内阁首辅严大人为官不正吗”嗯严嵩正在绳圈外悠哉悠哉地吃瓜,没想到一个拳手忽然不讲武德的跳出擂台,给了自己一拳,顿时眼冒金星。“萧风,你放肆!朝堂之上,你不可胡言乱语!”萧风无辜地看着严嵩:“首辅大人,并非我胡言乱语,你问问柯贵使,他说流传千年的俗语都是经过时间验证的!”柯子凡看着萧风,知道萧风这是要把严嵩捆在胡宗宪的身上,他妈的要死一起死。可严世藩是盟友,严嵩死不得啊。“萧大人,严首辅日理万机,票拟官员成千上万,岂有每个官员过错都由他承担责任之理”“柯贵使,胡宗宪巡按湖广,管辖百姓成千上万,岂有每个百姓造反都由他承担责任之理”柯子凡咬咬牙:“萧大人,听说胡宗宪是萧大人的门下之人,大人是否是因此对他再三回护呢”萧风笑了笑:“柯贵使,胡宗宪是进士出身,乃天子门生,萧风何德何能,能有门下呢”“萧大人,胡宗宪阴险狡诈,行事恶毒而谨慎,怎会轻易留下真凭实据,你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柯贵使,按你所说,有了真凭实据的,是行事嚣张;没有真凭实据的,是阴险狡诈。这天下还有人能当官吗”“萧大人,你是说,若是我有真凭实据,你就会为苗疆主持个公道吗”“这个……”萧风心里忽然一沉,看着柯子凡。萧芹应该就在苗疆,能被他看好的苗疆正使,绝不会是个弱鸡,果然有陷阱。但此时柯子凡话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萧风避而不答是肯定不行的,他斟酌再三,谨慎开口。“若有真凭实据,不用我为苗疆主持公道,朝廷也自然会给苗疆一个公道。”柯子凡笑了,他虽然一上来就被萧风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现在他绕来绕去,重新占了上风。“胡宗宪虽然狡诈,但天理公道长存,我手中,确实侥幸获得了一份他的罪状,萧大人可要看看吗”萧风点点头:“贵使带都带来了,我岂能不看,那不真成了欺负苗疆了”柯子凡拍拍手,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副使,拿出了一包东西,打开来,是两张纸。一张是收条,另一张是红的刺眼的万民书。收条是一个小土司送的礼,上面写着给胡宗宪送礼五百两银子!签收人竟然是胡宗宪的四夫人画儿!..7..(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