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风回到萧府,府内人都很惊喜,但短暂的快乐过后,又都垂下了头。尤其是女人们,个个眼泪汪汪的,委屈万分。王迎香回家了,杨柳巷的仆从张六三死了,萧府里的仆从也死了一个。府里像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少了很多热闹一样。萧风伸手把低头抹着眼泪的巧巧搂进怀里,脸色平淡得让人害怕。“不用怕,那些敢对萧府下手的人,我一定会把他们找出来的。让柳姑娘回来做菜,咱们摆家宴,把王推官一家也都请过来!”大家见萧风如此镇定,这才稍稍振作起来。安青月和张无心赶着的马车里,带着很多礼物,都是萧风一路走过的地方买的。他带的车本来就多,路上把话本散发完之后,空车就用来装礼物,还能起到迷惑敌人的作用。因此不但每个亲戚朋友都有,就连戚安、兰娘在内的所有仆从,也都有一份。只是有两份礼物没人能领了,他们倒在了敌人的毒药之下。他俩都还没成家,那两份礼物,就被放在了他们的坟前,作为祭品。萧风从车里单独找出一份礼物,交给巧巧:“拿去跟你娘吃,这是我路过嘉兴时买的元菱角和糟蛋,粽子放不住,就没买。”巧巧成功地被吸引了注意力,擦擦眼泪仰起头来:“元菱角和糟蛋好吃吗,我好像没吃过呢!”萧风笑了笑:“我吃了点,感觉还行。你肯定吃过的,不过那时你还太小,不记得了,你娘肯定是爱吃的。”巧娘和兰娘提前进厨房做准备工作,这样柳如云到家就可以直接炒菜了。巧巧蹦跳着抱着大包裹跑进厨房,把萧风单独送的东西显摆了一番。巧娘剥开一个元菱角,因为放的时间长了些,菱角不像新鲜时候那么水嫩了,但那股清甜之气,在唇齿间萦绕,瞬间就把她带回了江南水乡。巧巧仰着头,看着娘的眼圈变红了,然后脸也变红了,不禁惊诧万分,这菱角这么好吃的吗巧娘擦擦眼角,笑着对巧巧说:“你去打点凉凉的井水,把菱角泡一下,就更好吃了。糟蛋也好吃的,只是北方人不一定爱吃。”巧巧摇摇头:“老爷说他吃过了,说还行呢!”巧娘想着萧风吃着又甜又咸的糟蛋,皱起眉头的样子,忍不住抿嘴笑了。“去吧,晚上给你剥菱角吃。”众人都去分礼物了,萧风走进中堂,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想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明日上朝的应对之法。不知过了多久,他脑子里的想法渐渐清晰,这才睁开眼睛,然后就吓了一跳。刘雪儿跪在他面前,垂着头,脸上都是眼泪,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哭了多久了。萧风一下跳了起来,抱起刘雪儿放在椅子上:“你干什么呢”刘雪儿抬起脸来,本来以为自己能正常说话了,结果一开口又抽噎起来,话也说得不清楚。“我……我不配做……做萧府……府夫人,家里出……出了这么大……大的事儿,我什么……么事儿都……都做不了……”萧风心疼的看着刘雪儿,这才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又是个从小养在府里的官宦小姐,这种情况下,她能做什么呢不是每个女子都像戚继光老婆那么牛的,不但能打戚继光,还能打倭寇,但那也是在三十岁左右的事儿了吧。“雪儿,你不用这么自责,你没有任何错。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谋划不周,被人乘虚而入了。是我的错。”刘雪儿其实本来只是很难过,没有多少委屈,现在听萧风一说,顿时就委屈了,抱着萧风的腰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也……也想救迎香的……可是我父母……不让我去……”萧风抚摸着她的后背,轻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陆绎说得对,如果二当家是清醒的,他也一定愿意试试的,放心吧,都有我呢。”好不容易安抚好刘雪儿,萧风劝她洗了洗脸,免得眼睛红肿,出去吃饭时被人笑话。其实萧风多虑了,这两天,好多人眼睛都是红肿的,谁也别笑话谁。王推官一个人来了,他说王迎香死活不肯来,娘子自然也就留在家里陪着她了,说这话的时候王推官心虚的看着萧风,担心萧风发货。但萧风只是点点头,忽然问了一句无关的话:“战飞云在牢里呆得怎么样允许人探望吗你们去看过他吗”王推官赶紧说:“去过的,陆大人和沈百户都很关照,战飞云一切都好。我们全家都去看过的。”萧风似乎对这个无聊的话题十分执着:“你们去看过几次,每次都是谁提出来要去看的”王推官一愣,随即意识到,萧风可能是要看看他们一家是不是知恩图报的人,作为上位者,对这种事很敏感很在乎的。于是王推官实话实说:“去过四次了,第一次是下官带着全家去的,后面三次都是小女闹着要去的。唉,下官惭愧,工作繁忙,不及小女感恩图报啊。”萧风笑了笑,拉着他入席。此时张天赐匆匆赶到,他这几天帮着四处奔走,也累得够呛。但看见萧风,张天赐立刻眉开眼笑,在一群哭红眼睛的人中十分不协调,惹得张云清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哥,上次从吕宋商船上买的那根绳子,看来是真货!那个跑船的没敢骗咱们!好家伙,一百两银子啊,他要敢骗我,我就雇海盗去宰了他!”萧风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不是假的这么快应该还没长根呢吧。”张天赐献宝一样地从怀里拿出两片叶子来:“长叶了啊,大哥,跟你给我画的那种叶子,一模一样啊!”萧风拿起那片青绿色的叶子,显然是张天赐刚掰下来的,很嫩,还没脱水,另一片则老一些,微微带上了淡紫色。萧风捧着这两片叶子,就像捧着宝贝一样,露出了回京后第一次发自心底的笑容。“没错,就是它。天赐,你帮了我大忙了!改稻为桑也好,苗疆谈判也罢,这东西就是我的底气!”张天赐裂开嘴,看看女儿的目光,把得意的大笑调整为震动模式,转身坐在了老王的身边。燕娘也来了,她如今的身份已经升为教坊司的右司乐了,堂堂正正的从九品官,虽然仍兼管着春燕楼,但其实已经不是妈妈身份了。像燕娘升官这种小事,朝廷的邸报自然是不会刊载的,毕竟从九品官太小了,邸报要连这个都登载,那就没法办了。所以萧风见到燕娘身上穿着右司乐的官服,倒是一愣,侧着头看了半天,看得燕娘脸通红。“我……是不是穿这一身很别扭啊,我自己也觉得挺别扭的,不过春公公说我既然是来赴宴,就该穿得正式点。前天官服才下来,还第一次上身呢。”萧风笑了笑,小春子那点心眼不白长。他培植自己的势力,提拔关系好的人当然没问题,不过刚好赶在萧风回来的时候提拔,示好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你当了官,春燕楼的妈妈就不能当了,谁当了”燕娘瞟了张天赐一眼:“水儿当了。当年的四大红牌,画儿跟了胡老爷走了,云儿被你赶走了,火儿那个火爆脾气,肯定当不了,就只能是水儿当了。”张天赐的娘子正在跟着女儿往后院走,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一下,哼了一声。张天赐如惊弓之鸟一般,拿起壶来给王推官倒酒。“来,老王,咱来喝一杯!”王推官无语:“老张啊,酒菜都还没上呢,这是茶壶啊。”“嗯是吗,没啥,以茶代酒,以茶代酒嘛!”因为天色尚早,所以刘彤府上人还没过来,这是刘彤的意见,要晚点去,赶上开饭就行。毕竟是老丈人、丈母娘,年纪虽不算老,但辈分太高,去得早了别人不自在,也显得没身份了,搞得好像刘府的人都是饭桶,听见吃席就颠颠地跑过来了。管家深以为然,并对老爷的气度表示钦佩:“老爷,现在以你和夫人的身份,确实是不太适合提前过去了,要不我带着少爷先过去吧。”刘彤瞪了瞪眼睛:“蠢货,你带他过去有什么用你盯着点大门,看柳如云回来了咱们再去不迟!她不回来,就没人做菜,就开不了饭,过去也就是喝茶水磕瓜子,能有什么意思”众人此时确实是在喝茶水嗑瓜子,当然这种动作总是要伴随着闲聊的,而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严世藩断腿的事儿。因为大家心情都不太好,所以就聊这事儿聊得最起劲,好像多聊聊严府的倒霉事儿,萧府的倒霉事儿就显得没那么倒霉了似的。张天赐磕着一把瓜子问:“老王,这么大的事儿,严府到顺天府报案了吗”王推官看了他一眼:“老张,这你就不懂行了,像严府这种身份,小事才会想着交给顺天府去处理,大事儿谁找顺天府啊!就说咱们萧府,出的事儿这么大,有一个人想到要去顺天府报官的吗顺天府能管点啥事儿大家都清楚,何况我们郭府尹还病了……”张无心关注点则更加专业一些:“听说严世藩的两腿是被一刀两断的,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首先刀要好,其次出刀要快,力道要足,这一手刀法,我和俞兄都能做到,但青妹就未必能行。”安青月很不服气,但嘴里的瓜子还没咽下去,不方便分辨,倒是旁边的燕娘替她接了一句。“听说严世藩的双腿断得齐刷刷的,就像刀切豆腐一样,一点毛茬都没有,张少侠,这样是否更难呢”张无心大吃一惊:“这岂止是难!须知刀剑都有厚度,且并不均匀,劈砍之时骨肉自然也受力不均。若像刀劈豆腐一样,那一定是刀剑之气在刀剑之前!这等修为,我却做不到,也不知道俞兄行不行!”一直喝茶不语的萧风忽然道:“燕娘,你听谁说的,那人又如何知道严世藩的伤口如何”燕娘见萧风发问,虽不明所以,但赶紧放下手里的瓜子,规规矩矩地回答。“是一个姓包的御医,在宫中专以治外伤出名的,很多宫女太监挨了狠打,都是偷偷花钱请他医治。井御医带着包御医来春燕楼过夜,包御医多喝了几杯,跟姑娘们吹嘘他妙手回春,保住了严世藩的命,对伤口及用药处理说得尤为详细。”萧风沉吟道:“包御医说,严世藩的两腿就像刀切豆腐一样齐”燕娘奇怪地点点头:“那御医就是这么说的。”萧风看向王推官:“严府,死了一个侍女,和一个护卫”王推官也点点头:“虽未到顺天府报案,但街上传言甚多,侍女虽不清楚,但那严斩确实是从此再也没见过了。”萧风站起身来,冲正在帮忙张罗的刘雪儿笑了笑:“天色还早,我和张无心去看看曾造办,一会开饭时就回来。”曾造办在家养伤,他两脚扭的挺严重,这两天才慢慢敢走路了,见萧风提着一盒礼物忽然上门,吓了一跳。“哎呀,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敢劳大人上门呢我这两日腿上有伤,耽误了观里好多事儿……”萧风拜拜手,微笑问道:“你用乌金丝做的那张小弓子,如果被人动过,你能看出来吗”曾造办一愣,不知萧风为何问道这个话题,他肯定地点点头。“我那小弓是用鲁班盒装起来的,普通人根本打不开。就算有高手能拿走破解,我还是留了一手的。那盒子我用一根头发,和柜子连起来了,如果不知道的人,从柜子里拿出盒子的时候,头发就断了。我怕那帮孩子没事偷偷鼓捣,特意这么做的,有一次我发现头发断了,就骂了他们一顿,这帮小崽子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是怎么知道他们拿过盒子的呢!”萧风点点头,正要离开,忽然看见炕上有一身小孩的布褂子。曾造办也注意到了萧风的目光,尴尬的一笑,伸手把褂子抓起来,塞回了床上的包袱里。“老了,越来越念旧,这是……以前徒弟的,前两日做了梦,不知咋地就想拿出来看看,唉,人老了,就没出息了。”萧风沉默许久,拍了拍曾造办的肩膀,转身离开了,曾造办忽然觉得,萧大人的脚步比平日里沉重许多。萧风跳上马,直接就是一鞭子。等在门口的张无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跟上萧风的速度,也挥了一鞭子,两匹马像赛跑一样的冲出城门,直奔入世观而去。等萧风回到萧府门前时,萧府里已经是一片热闹景象。人们似乎因为萧风的归来,冲淡了这两天的悲伤,又获得了信心和希望。刘彤也过来了,和夫人坐在首座,一边说笑,眼睛盯着一盘盘传上来的菜,不时的向门口看看,不知道萧风为啥还不回来,搞得大家没法开饭。刘雪儿也卸下了萧夫人的身份,坐在母亲身边,头挨着母亲的肩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都红了。巧巧和刘鹏照例不在桌上,想来是在厨房里大吃特吃,理论上所有人吃的都是这俩家伙的剩菜。这就是家吧,不管外面有多少痛苦,多少黑暗,只要踏进家门,一切就都被挡在了外面,烟消云散。可有些人,再也不可能回家了。萧风忽然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怒火,让他恨不得找个人,狠狠的打自己一顿。你不是早就猜到他在严世藩的府里了吗你不是早就猜到严世藩在让他干什么了吗你都做了什么你是被那次入府搜查的失败吓破了胆吗还是你觉得跟你在办的那些大事相比,一个身份低贱的人的命运算不了什么你觉得自己变得更沉稳冷静了,你觉得自己变得更聪明机智了,可你当初为了一具女尸去闯严府的热血却渐渐变凉了。你欺骗自己是在等待更好的机会,你欺骗自己是在谋定而活动,可你却忘了,解救别人的时间,和等待被解救的时间,是完全不一样的。天上一日,地狱一年。救人的人等待的每一天,对于地狱里等待被解救的人,就是整整一年,尤其是对一个不知道有人会来救,根本就没有希望的人。他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忽然会动手呢他是终于绝望了,忍不下去了吗身后有人在叫“师父”,萧风茫然的转过头,看见裕王和景王,各自带着一个护卫,抬着礼盒,正在抢位置向他行礼,脚底下互相悄悄踢个不停,都想站得靠前一些。萧风的目光滑过裕王,落在景王的脸上,景王大喜,平时萧风都是一视同仁的,今天的眼神,明显是更关注自己呀!他兴奋地往前又窜了一步:“师父,你回来了!”萧风淡淡地问:“严世藩要曾造办的弓子干什么用”景王的兴奋顿时就消散了,他惊慌的看着萧风,嘴里不知道嘟囔些什么,脚步也悄悄的往后退,却被刚才挤在后面的裕王给挡住了。萧风怒喝一声:“说!”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他对裕王和景王一贯是大哥哥一样的,从没有这般暴怒过。景王整个身子一缩,不由自主地开口。“我不知道,他只让我帮他拿去用几天,好像是要做什么东西用……”“啪”的一声,景王被打得转了一个圈,脸上顿时肿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萧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热闹非凡的萧府,看似平静其实暗桩遍布的主街,裕王、侍卫,所有人都忽然间像被冰冻了一样,死一般的寂静。..7..(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