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超的记忆似乎就是从这样一个场景开始的。
高超坐在门槛上,奶奶坐在南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烟,间或大声地斥责着什么。
高超也听不懂,那时他应该是四岁。而妈妈坐在北炕上大哭着,间或诉说着什么。
高超坐在门槛上,似乎处于中立,却什么也不懂,无能为力。
后来妈妈拉着高超的小手,把高超牵回了家。
等长大后,高超问妈妈发生了什么,妈妈说她也忘了,那些年的委屈太多,何止是那一次。
妈妈还很怀疑高超说的事儿,在她的印象里,分家之后北炕就拆了,高超怎么会看到这样的场景呢?但这个场景确确实实印在高超的脑子里,不曾忘却。
家是用土坯垒起来的房子。听爸爸说,盖这个房子很无奈,爷爷奶奶是把一家赶出来的,只给了三个碗,三双筷子,没有地方住,借了生产队的房子住了一段时间。爸爸求尽全屯子的人,用了两天就把房子盖起来了,土坯是谁家有就从谁家拉过来,房梁是新砍的树,不等晾干就架在了墙上,所以高超每次躺在炕上时,看着檩子弯弯的,会不会断了、塌下来?还好,一直到最后也没有问题。
盖房子时,高磊被放在了一个筐里,远远地看着墙上忙碌的人们,听着凿子“咔咔”的声音,手里拿着一圈一圈的刨花来玩。
这个土坯房一直住到了高磊结婚,在土坯的外面包了层砖,外表看起来也是个砖房,但芯儿是土的,个头也比别人家的瓦房矮很多。
(一)奶奶的七十大寿
奶奶确实瘦小,却不知从哪里来的能量,或者高超很佩服爷爷,他们一共生了九个孩子,最后活下来七个。
高超对大姑的印象并不深刻,总共也没见过几次,从莫波到土龙粗算也有十来里地。按大姑的年龄来算,她是肯定不会骑自行车的。大姑父高超没有见过,听说是半身不遂,躺炕上一直都是大姑照料。倒是大姑的几个孩子有时就来看看爷爷奶奶,当然了,那是外孙,外孙女。至于为什么跟高超是平辈却不熟络,高超也不知道。
听爸爸妈妈说,大姑的人很好,就冲能照顾“瘫巴”,就好。
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瘫巴”,后来爸爸妈妈都到医院做过手术,都是高超在医院里伺候,才真的体会到了什么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的老话。虽然活是要照做的,屎尿是要接的,可总会有很大的脾气,现在高超就特别佩服脾气好的人,也一直在修炼。
可能是大姑每天伺候大姑夫没有时间,所以高超很少见她,而大姑父也活到了六十多岁,在炕上躺了几十年,这都是大姑的功劳。
第一次见到大姑是奶奶七十大寿的时候,是在高超家里操办的。那年爸爸买的年画也特别应景,是一幅百寿图,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而为之。
几个姑姑都大老远的回来了。时间是春暖乍寒的时节,也算是一次大聚会,屯子里好像也洋溢着喜气,虽然没有鞭炮声。
平时高超家大门外是没有那么多人的,这一天却好多人,有一些是亲戚们带来的孩子,有一些是前邻后院的孩子闻着香味过来的,不图吃上几口,闻闻这香味儿也算是开斋了。他们就在大门外弹溜溜(玻璃球),等大人叫吃饭了才“趾高气扬”地往院子里走,那可是香味儿飘来的地方。快进屋门时,回过头看着那群孩子还在那里张望,怅然的样子。那是一种优越感,高于别人的优越感。
菜都是三姑炒的,其他一些女人烧火的烧火,切菜的切菜,打下手。三姑开过饭店,炒菜的手艺着实不一般,花样很多。
爸妈后来盘点的时候说:“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费油,一顿饭差不多用了一年的油。”
菜都是普通的菜,只是在这个春不暖花未开的时节不好找,都是爸爸骑着自行车往返一百多里地到伏龙泉或者农安买的,肉是自己家里杀的猪,卖一半儿留一半儿,自己舍不得吃,留着来人用。蛋都是自己家的,当定下来要过寿,自己吃得就少多了,只能吃那种忘了捡、天冷冻裂了的坏蛋。
知道来过寿的人会很多,就多准备了材料,爸爸妈妈都是好脸的人,怕东西不够了,让亲戚们笑话。确实,他们中间有爱笑话人的人。
该吃饭了,哥哥就说:“两位老的坐在炕头儿。”他指的是奶奶和大姑。
众人都笑起来:“这虎孩子,你大姑是你奶奶的闺女,不能这么说。”哥哥一拨楞脑袋就不吱声了。
高超看了看奶奶和大姑,都是黑色罩衫,都是黑灯笼裤,区别是大姑没有裹脚,走路要利索些。可是头发和奶奶差不多,大部分都白了,奶奶梳个疙瘩,后面一只银簪子别着,大姑的头发用几根卡针儿别在耳后。
那代人生孩子年龄早,所以和奶奶应该是差不了几岁,再者大姑操心多,所以看着确实是和奶奶差不多了,不过大姑看起来更面善一些,也可能是高超对奶奶的心里一直存有恨意吧。
三姑的菜炒得真好吃,结果就多吃。平时吃油少,导致上吐下泻的,有人又开始笑话起来,无非就是农村人见识短,见到好吃的没够之类的话。从那次之后,高超就养成了一个好习惯,见到好吃的也不会多吃。即使是拉肚子也还是喜欢过这样的日子,人多很热闹,小孩子都爱热闹,有人可能会说亲戚回来给老人过寿,会给孩子们钱吧,那你可想多了,一分都没有。
在高超印象里只有一年三姑父来时,给每家的孩子带了一小塑料袋糖块,大约也就是三两吧。这一点上高超倒是早已经释怀了:亲戚都不富裕,说是城里的,也只是表面风光而已。
像过寿这样的事儿不能多,这十几天就要花去高超家里一年的积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