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冥火咒 三十一

竹屋外的夜已深,月光照得屋前梨花朵朵莹莹发白,远远看上去有种清冷疏离之意,夜风一吹,花瓣纷纷飘落,满地莹白,似落雪。

几人在梨花岛小湾边上船回城,秦归命常鹤掌一艘小船送月梨和昏睡的玉壶先行,叶无双随船带路。他们船上还有昏迷的崇郡王,他在竹屋中醒来见着兰洛死去的样子,如何都不相信,气血攻心,吐了口血后又昏迷过去。

秦归与鱼千灯另乘一艘小船跟在后面。

离开梨花岛之前,秦归望着昏迷的崇郡王,微微蹙起眉头,对崇郡王来说,事情不是这么容易就了结的,最心爱的王妃死得不明不白,必是要追究。

叶无双像是看出了秦归的担忧,说道:“我会把事情前后经过详细告知郡王,当然,哪些该说,哪些避重就轻,哪些略去,我心里有数。”她说着眼尾扫了一眼远远立在一边的鱼千灯一眼。

在竹屋中见到的一切,到此时她的震惊已经平复不少,鱼千灯到底是什么,她心中当然怀疑,却也不会不合时宜去追问,在神剑山习剑十年,她也见识过一些东西,不是冥顽不灵的刻板之人,世界之大,看得见的未必就是全部。

船在水路中缓缓划离梨花岛,夜更深了,四周芦草葱葱,只有规律划水的“哗哗”声响,船尾在水面留下淡淡的水痕,四周静极了。

秦归想起什么问道:“兰洛说的上京那位,是哪位?”

鱼千灯道:“崇郡王与芙阳郡主生母,太后的妹妹,元安夫人。”

秦归才想起来,元安王过世得早,元安夫人只剩崇郡王与芙阳郡主两位至亲,崇郡王远在神都,她人在上京也想要把儿子身边的人都摸个透彻。

当年崇郡王娶兰洛,元安夫人虽不过问,但也留了心思,如此多年来一直在调查兰洛,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美艳女子,勾去她儿子魂魄的女人,不得不防。

“你如何知道兰洛就是那收尸庙的癞头和尚?十年前的事,发生在癞头七身上,你怎会知道得那么清楚?”还有,你和煞天门究竟是什么关系?后面这句秦归没问出口,他思绪复杂,有些不安地望着鱼千灯,眉头从接了芙阳郡主这桩冥火咒的案子起就没松过。有个声音不停在耳边荡来荡去——鱼千灯是否也是煞天门弟子?

鱼千灯立在船头,稍稍扭头回来望向秦归:“我见到他时才知,没见他时也没记起来。我能清楚知道那么多事,因为……”他说到这儿顿了顿,神色沉了沉,“因为当年救癞头七的人是我,是我把几乎断气的他从土里挖出来。”

秦归大震,一时忘了继续划桨,双手僵硬,浆板险些从手中滑落。“当年救癞头七的人……是你?”癞头七说遇一高人所救,那人竟是鱼千灯,如此也太巧合。

“十年前游历到湖州,偶然救他一命,不想牵扯出这么多事情。”

秦归紧紧攥着浆板,说不出一句话来。许久,才问:“兰洛为何没认出你?”

鱼千灯长睫闪动一下,淡淡道:“癞头七之所以能修成兰洛的样貌,全因冥火咒的关系,你见过我翻掌请冥火,也该知道是什么回事。出门在外,偶尔变换样子罢了。”

秦归垂下头,长长呼一口气,语气也缓沉下来——

“除了能变换样子,你是不是还活了很久……”

“恩。”鱼千灯望着秦归,双眸中的光悠远绵长,淡淡应了声。

到底活了多久,秦归没再问,他胸中有些闷。

船舶静立于夜空下的水汊中,两岸芦草半人高,前边常鹤月梨他们的船已经看不见了,头顶是一轮半明半暗的月,无风无纹,清清楚楚映在江面上,什么都静止了。

“你是人还是……”秦归抬起头,后面的词说不出口,他惊讶于自己的心比想象中平静,平静地直视鱼千灯,在鱼千灯微微张唇要开口说什么时,他又打断了他,“算了。”

船又轻轻动起来,往前划去。

秦归换个话题开口:“你除了玉壶,是不是也取过别人的记忆?”

鱼千灯不答,只是望着远处。

秦归心里猛地被人往下拽了一下的感觉,用力扳浆,边扳浆边道:“答应我,无论将来发生何事,你绝对不能取走我的记忆,任何记忆也不行。”

鱼千灯回身过来,目光清癯似水,定定地看着秦归:“好,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咳……”

鱼千灯话落,忽然咳出一口血来。

夜里无光,只有头顶浅月,秦归见那血的颜色极深,当下大骇,丢下浆板踏往船头伸手扶住鱼千灯,关切问道:“你哪里受伤了么?”说着从头到尾把鱼千灯身上扫视一遍,却没发现什么受伤之处。

想到竹屋中他与兰洛过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无形中被兰洛伤了。

月色下鱼千灯脸色越发冷白,一股冻人的寒意从他身上沁出,秦归扶着他的手,感觉到那寒意直达他手心,鱼千灯身上冷得似冰雪一般,冷意刺人,连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冷雾。

“你怎么这般冷?究竟怎么回事?”秦归着急问道。

说话间鱼千灯苍白如玉的脸竟沁出一层肉眼可见的薄霜,五月的天不至于这么冷,秦归知道问题出在鱼千灯身上,鱼千灯声音虚弱无力:“快划船,送我回千灯府。”

“你坐好别动。”秦归扶他坐下来,到船舱里扯过一张毯子给鱼千灯裹上,把自己的外衫也褪了裹到他身上,裹得严严实实,才抓过浆板用力划船,浆板打过水面,激起涌浪。

不多时,他们的船出了七横八纵的汊道进了宽阔江面,江面上搜寻的船只明火灼灼,船上呼喊声不绝于耳,大部分是呼喊“王爷”“王妃”的声音,不时有其他小船从其他水路出来,正在搜寻大船失火后消失的崇郡王与郡王妃。

夜虽深,码头上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回来了回来了!”

“夫人夫人,是秦大哥哥!”

大船失火后江面打捞的人都打捞上来了,秦府家眷这边迟迟不见秦归人影,一直着急地在岸上等,连秦正山也赶了过来。

秦归抱着鱼千灯上了岸,等在码头许久的赫老见着自家主子那副样子,自是大惊,忙牵马车上前来,查看了几眼,一触到鱼千灯,那冷意隔着毯子也透出来,始知事态严重。

鱼千灯从毯子下抽出手,苍白的手指握上赫老,声音越发低沉虚弱:“快,回府。”

“主子,您是不是又……”赫老见过鱼千灯类似的样子,却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他拉下帘子把焦急的秦归拦在外头,“秦大人,请避一避。”

言简意赅,秦归尽管担心,却能理会赫老眼神和言语中的意思,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旁边有影子移过来,想要掀开帘子。“鱼千灯!”

樊追伸手过去,手忽地被人握住了,秦归双眸冷冽地扫他一眼:“千灯大人现在不便,需要休息,请樊右使勿要打扰。”说着抬眉示意赫老快走,赫老点点头感激,鞭马驾车离去。

望着驶远的马车,樊追猛地甩开被秦归握着的手,犀利问道:“出了什么事?我见他整个人苍白似雪虚弱不堪,身上透着寒意,你们消失的那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

秦归不答,远处,秦府的家眷们成群移过来了,樊追自是甩手走开。

石头先奔到跟前,焦急说道:“秦大哥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琳琅随后跟到,哭了起来:“吓死我们了,大家在岸上怎么都等不到大哥哥,我们还以为,还以为你沉入江底,被鱼吃了呢……呜……”哭声渐大。

听着琳琅的哭声,秦归想着梨花岛竹屋中发生的事,他该怎么跟琳琅说,她父母十年前葬身火海是人为,凶手已经死了。想到这里有些心疼这丫头,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抬头对上他爹娘赶来的关切目光,扯开嘴角对他们笑了笑:“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苏岚音早已把那些气抛到九霄云外,见着儿子安好,她一颗心落了地,抓着秦归上下打量:“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火烧着?那火那么大,你也真不要命。”

秦正山道:“听闻郡王爷已经寻到,但郡王妃……”

秦归点点头,秦正山叹了口气,眉目间隐隐流露担心。

“那……鱼千灯没事吧?”苏岚音问道。方才在岸上,可是看见秦归抱着鱼千灯上岸的,鱼千灯裹在秦归的衣袍里,看着如纸片人一般轻薄无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秦归摇摇头:“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一颗心悬着,想往千灯府去看看又不能。

江面船只渐渐散去,动荡的夜慢慢平静。

待到码头江面恢复如常,常鹤回来禀:“师父,我已照你吩咐把玉壶姑娘送回不醉馆,月梨姑娘说要留下照顾,便也留在不醉馆了。诸位大人都去了崇郡王府上,等着王爷苏醒,叶捕头也去了。”

秦归淡淡点头,胸中长吁一口气:“这事不能让无双一人担着,牵马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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