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看在他夺眶而出的眼泪的份上,迟莲决定原谅他一回。帝君眉眼柔和下来,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没事了,我回来了。”苍泽帝君重回天庭那一日,天音响彻,神光万里,龙跃于渊,凤舞九天,白玉京三十三重天无不为之震动,十洲首领皆闻风而出,朝着天庭的方向遥遥叩拜。因帝君离去而封闭的降霄宫外仙雾缭绕,整座仙宫地面隐约浮现阵法纹路,散发出耀眼夺目的银光,时隔半年,两扇沉重的朱红正门再度缓缓敞开,迎接天尊的归来。不管天帝天后和诸天仙神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都是一派情真意切的欣悦之色。天帝甚至下令在白玉京内大宴七天,广邀十洲各族赴宴拜见,以庆贺太微天尊重归神位。而迟莲作为救回苍泽帝君的最大功臣,理所当然地被抬上了流言的风口浪尖。昔年他以仙侍之身一步登天拜入降霄宫时,所有人都觉得他不配,现在却纷纷恭喜帝君收了个可心的徒弟;当日他叛逃天庭时犯下的种种罪过,曾被无数天神诟病的偏激与疯狂,如今都成了忠心耿耿的证明,就算迟莲不提,也有的是人在帝君面前替他宣扬帝君回到降霄宫后,和座下每个仙君都单独聊过一遍,既是抚慰人心,也是为了了解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天庭的动向。在大大小小的事件之中,迟莲的行动轨迹像是被拂去尘灰的壁画,逐渐清晰起来,只差最为关键的一部分,就是他离开天庭去往人间时,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一缕残魂化为完整的生人魂魄,得以进入尘世轮回。归珩被迟莲多次威胁,面对帝君垂询,也只能含糊其辞:“我问过,他只说是在外求访到的法术,没说具体是什么,但看他的样子,猜也能猜到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那片沉在西海海底的镜子似乎可以照出前生,您在当凡人时应该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所以此后对他……呃,信任有加。再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要不然您还是努力回想一下,万一就想起来了呢?”帝君:“……”他捏了捏鼻梁,尽量和缓地问:“镜子是什么来头,查出来了吗,如今放在何处?”归珩羞愧地道:“我拿去玉清宫和青冥宫问过,都说不是他们的东西。给长生天尊看过后,他说此物可能是上古混战时期打碎的法器残片,所以一直遗落在人间。由于它能强行把神仙拉进过往记忆之中,威力太强,天尊恐怕有人拿它生事,便将镜子封进了太虚境中。”太虚境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秘境,里面封印着自白玉京建立以来所有与时间相关的法器,每开启一次要耗费大量修为,防的就是神仙随意窥看过去与未来、妄图篡改天命。帝君不久前刚进去过一次,如今刚刚恢复法身,正是元气大伤之时,再来一次恐怕力有不逮,只得作罢。归珩觑着他的脸色,斟酌着道:“迟莲对您赤胆忠心,绝无二话,帝君其实不用太执着于弄清他做了什么,只要您今后好好对他,就是对他最大的安慰了。”帝君莫名其妙:“这话是怎么说,我在凡间时对他很过分吗?”“……”归珩心说你那应该不叫过分,叫出格还差不多,然而迫于迟莲淫威,又不敢说实话,艰难地思索了片刻,最后道:“我觉得帝君还可以更过分一点,说不定迟莲就好这口呢。”帝君:“?”归珩怕再说下去迟早露馅,紧紧地闭住嘴,夹紧尾巴溜了。好在帝君本来也没指望从归珩那里挖出多少实情,隔日微服下界,秘密召见了真正的心腹干将显真仙君。他离去的这大半年间,显真一直关注着天帝的动作,向他详细叙说完内情之后,又提到三才印感应到他的魂魄,自己循着指引来到人间,猜测是迟莲设法保存了他的一缕残魂,便以方士身份收他为徒,等到迟莲入世,便将三才印托付给了迟莲。帝君和他说话不必绕弯子,直接问道:“依你看来,迟莲是用什么手段保住了那一缕残魂?”“帝君也看见了他的白发,想必您心中已有猜测,只欠实证。”显真道,“我不知道详情,但逆转生死,重塑魂魄,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只说我见到的,帝君转生为人后,迟莲并没有立刻来找帝君,而是在上一世您二十二岁时才出现。我猜他不是不想早来,或许是……”帝君低声接道:“伤重不支。”显真默默地点头。帝君沉默许久,再开口时,竟然有点艰涩的意味:“上一世里,我待他如何?”显真以扇掩口,狡猾地弯起了一双笑眼,悠然答道:“我答应过他,凡有关于迟莲的私事,一概不便告知帝君。”帝君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他要是听了你这话,只怕以后再也不敢把你当兄弟了。”帝君已经知道上一世迟莲一直在身边辅佐他登基,无论从师徒君臣哪一方面论起都是“公事”,但显真偏绝口不提,说这是迟莲的“私事”,这其中的暗示帝君若再听不懂,他就白活那么多年了。“帝君无需为此困扰,”显真摇着扇子,唇角勾着一点看好戏的笑意,“您对迟莲的心,无论何时何地,记不记得,都是一样的。”第72章 问世间(九)显真仙君八面玲珑, 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调侃完就把话头拉回到了正题上:“这次假死的细节虽然和计划有些出入,但大体上还是顺利走完了, 帝君觉得, 太虚境预言中的劫难是否已经应验了?”帝君摇了摇头, 沉吟道:“现在还难下定论,除非再进太虚境推演一次。但天地之劫, 没有那么容易收场,天帝应该还有后手,也许是关系到三界众生的动荡, 唯有彻底平息祸乱的源头, 才算完结此劫。”“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告诉迟莲?”显真问, “帝君重归玉京, 迟莲当居首功,我若是天帝,必然不惜动用一切手段铲除迟莲, 他一直蒙在鼓里太危险了。”帝君没有回答他,显真是聪明人,自行从他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 不由得微微一叹:“帝君心疼他,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倘若这次的事重演, 他那身子骨还能撑得住再救您一回吗?”“你了解他的心性,这些年他被我教得太好了, 知道真相后他会怎么选, 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但我不想让他选那条路。”“有了这一次的经验, 下次他会听劝的。”帝君淡淡道, “你只要告诉他可以等, 日久年深,总有……那么一天。”显真仙君跟随帝君几千年,习惯了帝君运筹帷幄,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没有把握的话。是“总有重逢的一天”,还是“总有想开了、淡忘了的一天”?情之一字就是这么不讲理,管你是天尊上神还是凡人蝼蚁,纵有移山倒海之能,哪怕天机算尽,也要奢求冥冥中那一分运气,才能侥幸得到圆满。数日后,降霄宫内。“帝君。”从北辰仙君起,降霄宫内每个人都被帝君叫过去深谈了一回,迟莲知道自己早晚也要过这一关,所以并不算慌乱无措。然而直到他坐在帝君对面,第三次按下蠢蠢欲动的手,才意识到自己的异样感究竟来自于何处。人间二十载,他已经习惯了与惟明如胶似漆的相处,无论是相拥共枕,还是肌肤之亲,曾有过无隙无间的炽热情缠,如今猛地将他重新打回到守礼的距离上,其中的落差立刻水落石出,令他坐卧都觉得不自然。帝君也注意到了他一瞬间的走神,询问道:“怎么了,不舒服?”“没事。”迟莲回过神来,摇头笑了一声,“只是感觉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帝君说过话了。”对于帝君而言,一死一生不过大半年时间,神仙闭关尚且要十年起算,这点时间无非弹指一挥,再看迟莲还如昔日;可是对于身在尘世的迟莲来说,却是实打实的物是人非、百年长别,个中万般滋味,并不是一句“稍见生疏”就能概括的。“原本叫你过来,是想听一听你在凡间过得如何,而且我猜你也有不少问题等着问我。”帝君道,“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件小事要解决一下。”“你要不要坐过来?”迟莲:“……”作为一个懂事稳重的神仙,此刻他应该客套地表示婉拒,规规矩矩地与帝君相对而坐,按部就班地说起正题。但迟莲实在没有那个定力拒绝向他伸手的帝君,迟疑片刻,还是起身过去,却没有靠着帝君,而是一矮身在脚踏坐下,自暴自弃地伏在了帝君膝头。帝君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长发,广袖自然地垂落下来,笼住迟莲半身:“行吧,你不嫌硌得慌就行。”“我在人间过得很好,没受过委屈,也没遭什么罪。”迟莲枕着他的腿,轻轻地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帝君一定要用假死这个方法骗过天帝?”“以帝君的声望权力,就算是现在直接把天帝拉过来砍了也没人敢说什么。显真师兄说你在太虚境中推演出天地劫难将至,是不是与这件事相关?”“不枉你在人间历练一回,果然进益了。”帝君耐心地道,“直觉很准。这件事说来话长,要从九天之誓讲起你知道维持九天之誓运转的灵力本源是什么?”“天族的法力。”迟莲想了想,试探地道,“还有凡人的记忆?”帝君道:“准确的说,是天族的神魂,凡人的记忆,以及妖族的灵力。九天之誓是搭建在‘生死’之上的法阵,各族死后,神魂记忆归于天地,化作纯粹的灵力,供应给法阵维持运转。正因如此,天与地、人间与妖族才能分隔开来,方有了如今的三界格局。”“同时九天之誓还有镇压魔族的功效,一旦被破,魔族就会卷土重来,再度在世间横行肆虐,将各族拖入流血争斗之中。”“九天之誓最初是人族与天族订下的盟誓,人族为求天族庇护,放弃了此界灵气和长生,以轮回的方式繁衍生息,而天族则肩负起维护九天之誓的责任,防止妖族和魔族祸乱人间。”“但是上万年过去,如今已经没有多少神仙记得九天之誓的本意,更别说庇护人间了。”帝君冷笑了一声,“如果现在我说九天之誓灵力不足,需要天族贡献修为,你猜会有几个神仙主动站出来?”白玉京承平日久,神仙们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登上了云端,他们只会说九天之誓掌握在苍泽帝君手中,这是降霄宫的事,为什么不让北辰他们去补天?“天帝想当真正的三界之主,更想彻底革除九天之誓对天族的制约。他怕被我捏在手里、哪天拿去填窟窿,所以一直在暗中培植笼络自己的心腹,甚至让青阳做出了昙天塔那种法器,试图避开降霄宫,开辟一条掌握在自己手中、可以随意进出人间的通道。”他说到这里,迟莲已经明白了:“正是因为帝君消失,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动作越大,暴露得越彻底……你要对付的不是天帝,还要找出所有起了异心的神仙,对不对?”“九天之誓近年来已经松动,可是天族没有陨落的神仙,灵力不够,又被天帝蓄意破坏,所以你借着假死的时机,散去了自己一半修为用来补天……”帝君感觉他抱着自己的力道不断收紧,显然是心疼得要命,神情愈见温柔,修长漂亮的手指穿过他的白发,心平气和地道:“都是分内之事,没什么可惜的。”“接下来帝君要做什么?”迟莲直截了当地问,“杀了这一批神仙,九天之誓能有多少年太平?”他话中的杀意实在是太直白,帝君蓦然失笑:“这问的是什么话,你还想亲自动手吗?”迟莲道:“练剑千日,为的就是用剑这一时,反正我都砍过一个平楚了,再来多少个平张平李也是一样。”“没你的事。”帝君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拍,没什么威慑力地斥道,“看看你这一脑袋白毛吧迟莲仙君,我不问你,你是不是就觉得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迟莲:“……”帝君道:“从明天开始,给我老老实实地闭关养伤,什么时候把头发养回来,什么时候再出门见人。”迟莲立刻坐直了仰视帝君,皱眉道:“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安心闭关?天帝还……”“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帝君只用一句话就把他所有争辩都堵了回去,“不是让你安心,而是为了安我的心。”这话为什么听着这么耳熟?其实帝君这么安排的用意迟莲心里当然最清楚,就是怕被对手抓到把柄和软肋。尤其是他还三番五次地阻挠天帝的计划,说是天帝的眼中钉亦不为过,对方必然卯足了劲要报复他,一旦像当年那样被关进雪牢当人质,只怕会影响帝君的全盘计划,还不如暂且蛰伏起来,以免让帝君分心。只是道理容易明白,情感上却很难过得去。迟莲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帝君见状捏了捏他的耳垂,忍着笑意哄他:“养伤而已,又不是坐牢,给你找个山清水秀的秘境,我每日过去给你请安,这样总行了?”迟莲:“……不敢,我怕折寿,还是我每天给帝君请安吧。”帝君本来打算给他找个新的秘境,但迟莲住惯了青玉莲花里的秘境,觉得还是此处方便,懒得搬动,帝君便也随他去了。这一夜帝君进入秘境,亲手布下了重重禁制,迟莲跟在他身后,无奈道:“这么严丝合缝,帝君到底是怕人进来,还是防着我偷偷跑出去?”帝君抬手落下最后一重法阵,转过身来,时机拿捏得准确,刚好接住了身形一晃,朝他栽倒的迟莲。他沉默地凝视着迟莲安宁沉睡的侧脸,许久之后,才万分克制而眷恋地在他头发上轻轻落下一吻,俯身将他打横抱起来,绕过落地画屏,小心地安放到床榻上。弯腰时,耳边忽然听见清脆细微的“叮铃”一声,帝君低头一看,发现是迟莲颈上挂着的一枚小金球从衣领中滑落,伶伶地悬垂在半空。他以前没在迟莲身上见过这件东西,应该是从人间带上来的,然而不知为何,那小金球中的东西似乎对他有种熟悉的吸引力。帝君拈起链子,觉察到其上有迟莲的法力封印,略一犹豫,最终没有贸然乱动,只是轻轻地将它推回了迟莲衣领内,妥帖地贴身放好。迟莲才刚刚沉入睡梦中,尚未完全失去对外界的感知,感觉到胸口被碰得很痒,环抱着他的气息温度又无比熟悉,昏昏沉沉之中,便如从前无数次那样伸手胡乱抱住对方,嘀咕求饶道:“惟明陛下,别闹我了……”“……”帝君被他扑了个满怀,刹那间还以为法术失效了,然而僵坐许久,什么也没有发生,满室清香静谧之中,只闻怀中人绵长匀净的呼吸。原来他托生于人间的名字,还是叫做惟明……窗外天光黯淡下来,在仙力导引下从白昼化为长夜。帝君扶着迟莲在枕上躺平,握着他的手俯身下去,长发如瀑滑落,遮住了留在唇畔、无人知晓的最后一吻。“睡吧。”第73章 问世间(十)迟莲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见了玄涧阁的冰心池, 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孤零零地生在桥边,俊美威仪的尊神没有垂眸驻足,听由青阳仙尊施法折断花茎, 投入熔炉之中炼作法器;梦见了被蚺龙重伤的仙侍跌落天河, 直到鲜血流干也无人发现, 躯体消散于漆黑的水底;梦见自己在山巅海隅、雪牢绝域里无声呼救,却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那些安稳现世里与他擦肩而过的危险在梦中化作真实, 犹如黑暗之中伸出无数触手,每一支都蠢蠢欲动地试图将他卷入命定的死局。如果不是这样抽离出来、从头到尾看过平生,迟莲很难直观地意识到自己原来经历过这么多生死一线的险境, 这么多年来, 帝君把他平平安安、完好无损地拉扯大, 也是够不容易的。这个念头刚在心头转过, 梦境随即变化,这回却不是他记忆中的任何场景,而是在无尽狂风与浓云之中, 黑气滔天,到处都是殿阁倾颓留下的断壁残垣,他跪坐在帝君面前, 身周萦绕着红莲般的冲天烈火,在煌煌雷光中化为灰烬。片刻后, 定格的影像如同水面般散开淡去,万千色彩流转, 勾勒凝聚成新的起点, 仍旧还是同一段故事, 然后再散再聚、周而复始……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 直到迟莲都要看得腻味了, 才终于等到最后一次场景破碎,在虚空中化作无数光影闪烁的琉璃残片。阴影里伫立的人影不动如山,迟莲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么凝重的神情。他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慢慢地道:“天庭安稳了几万年,注定要迎来一场劫难,破旧立新浴火重生,可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应劫而生的命数,竟然会落在迟莲头上。”“难怪这么多年来,偏偏他的运气总比别人差一点,道途也坎坷许多。”落在他身后半步的显真仙君低声道,“天命非要拉着他做靶子,若不是帝君一直看着,早在进入降霄宫前,他就该对天庭生怨、由仙堕魔,开始应劫了。”“此事如果被其他神仙知晓,尤其是天帝一派,必然会借机削弱降霄宫,万一迟莲因此被逼入魔,甚至丢了性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帝君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纵然心中震动,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直白地答道:“太虚境中上百件推问过去未来的法器,每一件我都试过,每一件的结局都是一样。”那些反复上演的烈火加身,雷霆万钧,灰飞烟灭,就是迟莲不可磨灭、不可更改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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