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迟莲问:“是殿下告诉他的?”“嗯。”惟明简洁地说,“上次面圣后,我去找过他一次。当时想着如果康王他们要在你身上做文章,势必要从妖蛇案入手,说不定会拿太子被废一事扯大旗。”“安顺王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了皇后的真正死因,也就不再期待皇帝能再复立他,而且他身上还带有蚺龙一半内丹,要不是这东西为他保命,说不定都活不到现在。”他甚至没有向迟莲提过这件事,只是默默地在背后为他铺路,斩断一切可能对他不利的线索,哪怕对于迟莲而言这些东西其实无关轻重,并不足以令他伤筋动骨。“殿下答应了他什么?”惟明把他塞进温暖的被窝,放下帘帐,躺回他身边:“主要是蚺龙的人情,它答应我如果能收回皇帝身上的那一半内丹,另一半可以再借安顺王二十年。”“至于我的承诺……”惟明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侧身面对着迟莲,一手轻拢住他的侧脸,充满了怜惜珍重的意味,如果“深爱”有实体实形的话,大概就是他现在的眼神。“我答应安顺王,若我日后登基为帝,将来会立他的儿子为太子,不必过继。”“……”迟莲不是没想过以后的事,他也知道惟明会妥善处理,只是他低估了言语的分量,没有预料到自己也会有被震得说不出话的一天。“在我进入下一世轮回前,此生唯卿一人,”惟明说,“这就是我的承诺。”这一刻迟莲心中忽然无比通明,他注视着惟明的眼睛,确信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打算。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毫无保留地爱着他。惟明凑过来,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哄他道:“睡了,明天又要去大理寺审案子,托大国师的福,希望这次能早点完事。”迟莲闭眼埋首,犹如溺水之人抱紧浮木,将全身都交托于惟明怀中。“殿下是真命天子,自会如愿以偿,一切顺遂。”第68章 问世间(五)乾圣二十八年的尾声, 就在两桩轰轰烈烈的惊天大案中悄然告终。次年三月,乾圣帝中风之症复发,深感病体难支, 正式下诏册封皇四子惟明为太子, 正位东宫, 代天子持玺升殿,监国理政。皇帝在潜邸时曾生过一场重病, 全靠郑皇后分了一半蚺龙内丹才得以活命,如今年老体衰,旧日潜藏的病根又发作起来。六月初, 乾圣帝身体越发孱弱, 已有大限将至之兆, 自感时日无多, 便召集太子与心腹重臣到御前托付后事。当日甘露台上蚺龙降世,郑皇后自剜双目以报因果,可惜那点灵力并不足以让蚺龙重新化形, 它被惟明捡回去后,便与他立下了约定,将在合适的时机取走皇帝身上那一半内丹, 并在二十年后,再行取走藏在安顺王身上的另一半内丹。惟明将蚺龙随身带入宫中, 等乾圣帝交代完诸事,众人告退, 便独自绕到了殿后水榭。等待片刻后, 一点幽绿的萤光自乾圣帝心口浮起, 飘飘悠悠地荡向窗外, 落入他掌心之中, 被缠在腕上的蚺龙探出头来一口吞下。他理了下衣袖,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只见远隔湖面,对岸站着个衣袂飘飘的身影,夏日熏风吹起银白长发,犹如白鹭照水,一如初见时那样令人一眼难忘,梦萦魂牵。两人谁也没有动弹,就这样遥遥相对,在这不期而遇的片刻里把对方装进了自己的目光之中。惟明知道自己并不是能与他同度千山暮雪的双飞雁,只不过是借以栖身的孤寒枝。一生得遇一次仙人,从此红尘凡俗,熙攘人世,都仿佛烟云流水,杳无痕迹,而他最终能留在掌中的,唯有飞鸿踏雪时投下那惊心动魄的一瞥。他不能求两情久长,便只能求朝朝暮暮。七日后,乾圣帝驾崩,太子惟明继位,次年改元“承绛”,依祖制“一世一元”之例,是为承绛帝。承绛帝总体上来说还是符合了大部分臣子对于明君的期许,是个有手腕且有魄力的英察之主,既能听得进朝臣的劝谏,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而且还非常敏锐,在做皇子时就展现出了查案的天赋,想糊弄他很不容易。但与他的优点同样明显的还有他的固执,尤其是在后宫之事上令朝臣们头疼不已。大周立朝凡二百年,多得是臣子们劝谏帝王少纳后宫,也有一两位子嗣不丰的,被劝过要开枝散叶,唯独到了承绛帝这里,朝臣见天儿地请他择妃立后,无论多少奏本递上去,都被一句“此朕家事,卿等勿预”打了回来。惟明即位头几年,与群臣的角力几乎全是围绕着立后这件事,渐渐地也有明眼人看出来,皇帝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后位,而在大国师身上。于是弹劾迟莲的奏章就像雪片一样飞向惟明案头,压力不可谓不大,但惟明的态度异乎寻常的坚决,甚至没有任何妥协绕路的迹象。这既是他给迟莲的承诺,也是他作为新帝弹压群臣的威势他愿意广开言路,可以好商好量地来,哪怕说的话他不爱听,也不会因言降罪;但是他已经决定的事,只要他未曾改变心意,就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到底,没有人可以跟他掰手腕。立后之事闹得最凶的那段时间,也是新帝与群臣在朝政上磨合得最艰难的时期。迟莲看在眼里都觉得很心疼,他倒是不会在关键时刻给惟明泄气,但毕竟事情是因他而起,所以很认真地问惟明需不需要他做点什么,比如捏造祥瑞、假传神谕、或者伪装祖宗托梦之类的。惟明抱着他笑了半天,问他:“你知道我现在最在意的事情是什么吗?”迟莲:“什么?”“这都多久了,你还是没改过口来,”惟明一本正经地道,“一会儿叫‘殿下’,一会儿叫‘陛下’,我到底是什么?”迟莲:“……”“外面的弹章都要把紫极殿淹了,陛下就只在意这个吗?”惟明一脸理所应当地点头,用吓唬小孩的口吻道:“在宫里倒没什么,要是哪天说顺口了被外人听见,紫极殿的弹章还要再加两成。”迟莲盯着他含笑微翘的唇角,心软成了一汪水,凑过去亲了他一口,含糊道:“臣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惟明捧着他的脸,以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唇瓣,认真地道:“旧习难改,不过我有个办法,保准你以后再也不会叫错。”迟莲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道:“什么办法?”惟明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根缎带,从后头绕上来蒙住了他的双眼。迟莲骤然目不能视,微微一怔,好在整个人都被他拥在怀里,倒也不会害怕,伸手摸索抓住了惟明的衣袖,无奈地问:“这算哪门子办法,只是陛下自己想这么玩儿吧?”唇上传来一点温凉柔软的触感,因为视线受阻,其他感官就加倍灵敏,无论是落在肌肤上的爱抚,还是衣料摩擦的细碎响动,甚至是淡淡的沉香气息……一重又一重的声息知觉杂糅成不可名状的缠绵悱恻,犹如蛛丝般细密地将他裹进名为“情爱”的茧中。“殿下也好,陛下也罢,谁都可以如此称呼,但是普天之下,只有你可以叫我‘惟明’。记住这个名字,这样就再也不会叫错了。”那两个字带着令人战栗的浓情,从此刻骨铭心地烙在了他的一生之中。历时数年,承绛帝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终于压过了朝廷物议,再加上安顺王长子惟英桓被册立为太子,储君已定,国本无忧,大臣们逐渐默认接受了大国师迟莲其实就是皇后娘娘这一事实。久而久之,甚至还能体会出几分好处来:由于皇帝不置后宫,只专心守着这么一位,而这位又不是个弄权作妖的人物,宫中竟然出奇地清净安宁,人财物力更不知节约凡几。承绛帝的宠爱和历史上的皇帝不太一样,既没有封赏亲族、建宫立观,也没有给迟莲加一串三公三孤的头衔,仿佛从没为他考虑过后路,但在宫中的礼遇却又比皇后更甚,几乎与皇帝等同。承绛帝将原来的帝王寝宫改名为“濯尘宫”,与国师坐卧同处,让他做太子的剑术老师,不管是避暑游猎还是出巡祭祀,国师从未有一次缺席,不管走到哪里,天子身边必然有他的一席之地。朝臣们起初觉得皇帝不爱美人爱国师可谓荒唐至极,简直是颠倒人伦,大逆不道;后来觉得国师当皇后也碍不着什么,反正既不兴师动众又不劳民伤财;等十几年后,两人还如旧日一般相知相守,朝臣们甚至有点羡慕了,私下里议论起来,都要称赞一句“鹣鲽情深”。只可惜承绛帝天不假年,在三十九岁那年身体忽然衰弱下去,太医看不出病因,劝他安心修养,旁人都说一定会好起来,但惟明自己心里明白,他握在手中的朝朝暮暮已经用尽,这一世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迟莲也明白,只是舍不得。惟明不止一次看见他在出神,十余年的恩爱终究把仙君的心肠泡软了。纵然理智知道只有历经千百年的轮回才能救回苍泽帝君,这一世不过是匆匆一瞬、浮光掠影,可要他把付出的深情收回来,离开温暖的羽翼再度走入寒冷漫长的深夜里,接受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惟明的凡人,实在无异于将他的心再剜出来一次。惟明没有用“下辈子再续前缘”这种瞎话来安慰他,他亲身经历过这一遭,已经尝够了死别的滋味,绝不可能再让迟莲一世又一世地遭这种罪。他原以为只要珍惜这十几年的时光,临别时便不会有太多遗憾,可人总是贪心不足,有了同心结,又想要长相守,注定会求而不得。承绛十七年的秋天,一位白衣女冠忽然出现在濯尘宫中,就如三十年前她来临的那天一样,未经任何人通报,就翩然走进了守卫森严的皇宫深处,款款来到承绛帝的病榻之前。在迟莲出剑之前,惟明按住了他的手,低声唤道:“师父。”那女冠容颜清丽,犹如正当桃李年华,面上看不出分毫岁月痕迹,臂挽拂尘,向惟明深施一礼:“自昔年萤山一别后,暌违数载,贫道来送陛下最后一程。”惟明病得已经没什么力气了,点头轻声道:“多谢师父,费心了。”又对迟莲介绍道:“这位是元世雪元道长,当年将我从宫中接走的恩师。”迟莲抬眼,与元世雪四目相对,双方似乎有片刻僵持,最终却谁也没有说话,各自无声地收回了视线。惟明大约能感觉到二人间气氛不对,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无暇再去替他们开解了。他慢慢地调匀自己的呼吸,尽量清晰平稳地吩咐道:“请师父到殿外稍坐,无关人等先行退避……朕有几句话,要单独跟国师交代。”百官、政事、太子……所有他作为一国之君需要处置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而在最后一刻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迟莲扶着他靠在自己肩头,如往日一般依偎在一起,惟明松松地牵着他的手,口吻竟然还带着一点笑意:“要哭了吗?”迟莲这次没有嘴硬,无比眷恋地贴着他冰凉的面颊,低低地“嗯”了一声。“先别忙着哭。”惟明气息不足,每句话都说得很慢,但依然从容清晰,“乾圣二十八年十月十五,在天灯会上,你答应过要许我一个愿望,还记得吗?”“记得。”那个莲花麒麟的琉璃摆件一直放在秘境卧室的床头,迟莲轻声道,“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你许过杂七杂八的愿望那么多,那个还作数吗?”惟明道:“我不管……你答应了我的,地老天荒也得作数。”迟莲终于没忍住被他逗笑了,然而眼睛一眨,强忍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好,那陛下的愿望是什么?”“我死去之后,你把这一世的记忆取走,往后不管轮回几世,你远远地看着就好,不要为我再入红尘了。”惟明艰难抬手,擦去了他的眼泪,“迟莲,我只要你记得,无关前世,也无关帝君,这一生与你相爱的,是一个叫做惟明的凡人。”“当一切结束,这个魂魄重新变回苍泽帝君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放下顾虑,给我一次重逢的机会。”“在那之前,我会满怀期待,等着与你再次相见……”第69章 问世间(六)怀中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与他相扣的指尖无力地滑落下去。迟莲一直抱着惟明的身体,从温热到冰凉,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帝君陨落的那一天。可是这一次他没有第二颗心可以再剜, 无论用什么方法, 惟明都不可能再回到他身边了。一团红中带金的灵光从惟明心口飘出来, 犹如倦鸟归巢般眷恋地投向迟莲,在他身前盘旋着不肯离去。光团外缠绕着一层银纱似的薄光, 正在丝丝缕缕地散逸向空中。凡人死后,魂魄去往幽冥,经黄泉水洗练, 洗去一生沉浮, 前生记忆归于天地, 剩下一团无知无觉的干净灵魂, 再度投入红尘轮回。而惟明的魂魄是迟莲用自己的心脏捏成的,并不在寻常轮回之列,那道淡淡的银光正是他此生记忆, 如果迟莲放着不管,也会在投胎转世前自动消散在天地间。这就是人间天道的法则。迟莲勾指一挑,那银光流转如水, 循着他的法力化为缠绵的细线,没入腕间红绳系着的一枚镂空金球内那是端木巽在北疆大胜后送回朝廷的贡品之一, 原本是嵌在扶辛国国主权杖顶端的宝石,被惟明命人单独撬下来送给了他。这颗珠子只有小指肚那么大, 据说是日月之精所化, 无论冬夏都是一般温凉, 看起来无色剔透, 但在日光下呈现夺目金色, 在月光下则泛起银蓝光泽,而且异常坚固。因珠子上没有打孔,惟明便叫工匠做了个细巧的镂花金球来盛放,若佩戴之人动作大些,金石相撞,便会像铃铛一样发出轻灵悦耳的细碎声响。迟莲将那段记忆封入晶珠之中,只剩面前闪烁着明红光泽的魂魄。他最后在惟明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将他小心放平,起身面朝着空旷的殿外道:“三哥,既然来了,就请现身一见吧。”满殿寂静,无人应答。片刻后,不远处的空气忽然如水波般泛起涟漪,像是从透明的镜面中析出一位高挑清丽的白衣女冠,正是惟明那位便宜师父元世雪。“她”无奈地冲着迟莲苦笑了一下,有些心虚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迟莲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形容颇为冷淡。但他此刻心中五味杂陈,也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昔日故人,而且还是他曾亲口盖棺定论过“尸骨无存”的师兄。“这么多年,猜也该猜到了。”他淡淡地道,“当初我听说陛下被人带往萤山修行,还以为只是皇帝打发他出去的借口,后来在陇山上,他的阵法不费吹灰之力便捏碎了天庭法宝,我才开始意识到他那位师父或许不是常人。”“帝君的阵法之术玄妙精深,而那夜陇山上的阵法已经远超我等平生所学,除非是北辰师兄或者明枢师兄才能教得了他,可据归珩所说,他们两个还在白玉京忙着处置降霄宫事务,不可能分身下界。”“能通晓这个级别的法阵,除了两位师兄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当日帝君用以施法、在那场变故中下落不明的三才印。他习惯把每个阵法都存在三才印中,随用随取。如果这一世的帝君是通过三才印学会了阵法,那就说得通了。”元世雪继续苦笑:“不错,所以说人的长处要是太突出了,就是装在布袋中的锥子,迟早有一天会戳漏的。”“既然他能接触到三才印,那么你的身份也就不难猜了。”迟莲道,“三哥,你瞒天过海,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想必与帝君筹划了很久吧。”“……”元世雪听着这个语气,心里有点毛毛的,小心地道:“为什么就不能是我背叛帝君、背后捅刀、对他痛下杀手呢?”其实这话在寿终正寝的惟明面前已经毫无说服力,迟莲侧头看了一眼惟明沉睡的面容,低声道:“三哥,你是不是觉得,比起被自己人蒙在鼓里,还是直接的背叛会让人更容易接受?”“并不是。”他没等元世雪回答,径自说道,“我宁可相信你们是串通好的,因为这样就说明,帝君起码提前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他不必再历尽轮回才能复活回来了。”“是我打乱了你们的计划。”既然显真未死,手中还握有三才印,想必帝君入局之前早已布置周全,要借自身之死来钓出大鱼。可他却全然未觉,仅凭着自己的一腔私心就贸然地试图复活帝君,在计划中横插一杠,反而成了搅局的那个人。难怪昔年青阳仙尊敲打他不要对帝君生出私情,如今看来,他那大逆不道的绮思果然是误人误己,天道并没有眷顾他,只是他一直在心怀侥幸,自欺欺人罢了。元世雪看他脸色不对,赶紧解释:“千万别这么想,本来就是我们瞒着你,又怎么让你配合行事?再说当初制定计策时也料到了你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他,所以帝君是打算一年半载之后就回去的,如今时间相差无几,绝对没有扰乱这一说。”迟莲不知听没听进去,只“嗯”了一声,转而问道:“这个计划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从头说起了吗?”“从头说起……”元世雪想了想,说道,“行吧,只是我这个‘头’,也未必就是真正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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