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惟明已经知道了,轻声道:“收了吧。”迟莲挥手打散了光镜,与惟明并肩而立,一起注视着沉睡中仍然皱着眉头的方天宠,忽然道:“卫将军当年,其实并没打算揭发他吧,否则怎么还会托付他照顾别人?是方天宠自己做贼心虚,反而痛下杀手,害死了卫将军。”“卫将军之死,一半是方天宠丧心病狂,一半是被朝廷给逼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惟明面容沉静,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客气,“你会不会造梦之术?给他编两个上吊溺水的噩梦,让他也体会一下窒息的滋味。”迟莲于是又结法印,掌中红光孕育出三团黑气,朝床上一弹,光团依次没入方天宠眉心。惟明携着他一道出门,对守在外面的官员道:“把他送回牢房,给他准备好纸笔。”片刻后,巷子里响起辘辘车声,马车如同来时一般穿过黑暗的长街,朝着端王府的方向行去。第64章 问世间(一)“皇帝病了。”这天晚上, 迟莲进入秘境见到惟明第一句话,就是通知他这个消息:“已经请太医延治,说是感染风寒, 需得卧床静养, 眼下宫中暂时封锁了消息, 明令不许外传。”此事显然在惟明意料之外,令他微微一怔:“如果只是普通的风寒, 不至于这么紧张才对。”“我也去看了,的确不是。”迟莲道,“皇帝右手似乎不大灵便, 神志也不太清楚。”惟明一点即通:“中风?”迟莲点了点头, 又道:“不过症状较轻, 应当不至于立即恶化。但是皇帝毕竟已经到了这个岁数, 又得了这种病,一旦传开,所有人的心思就全在立储上了。”惟明叹道:“真是赶巧了, 我前天才把卷宗呈上去,他该不会是让方天宠给气得吧?”十月十五日那夜,两人通过迟莲的法术将方天宠的记忆翻了个底儿掉, 找到了卫辰吾之死的真相,还给他留下三个噩梦, 隔日方天宠在惟明的攻心和噩梦的折磨下终于溃不成军,提笔写下了一份自陈书, 详述当年害死卫辰吾的始末, 按下手印后交给了惟明。因为事涉朝廷命官, 惟明没有急着把这件事捅出去, 而是私下里找了几个北陆军的人证, 取得几份供词以佐证方天宠的口供,忙活了一个多月,才重新整理出完整的卷宗,尚未经过三司会印,先密报给了乾圣帝。只是没想到乾圣帝会在这个关头突然患病,而且还是生死攸关的疾病。在这种情况下,皇帝的所思所想、乃至一切行为都变得难以预测起来。惟明沉吟片刻,问道:“如今在皇帝身边侍疾是谁?”“吴贵妃尚在禁足,六宫之权落在方德妃手中,按理说应当是她率后宫众嫔伺候。”迟莲道,“不过皇帝近来专宠燕婕妤,与她日夜相伴,恩宠不衰,因此德妃也没硬凑热闹,任她留在皇帝宫中了。”人在病中心情尤其脆弱,如果这时候有人在皇帝耳边吹吹风,说不定就会改变他的心意。惟明没有母妃,在后宫这块一向使不上劲,但好在燕婕妤与康王母子是对立关系,又没有诞育皇嗣,惟明不求她美言,只要别捣乱就行了。迟莲不放心地道:“皇帝知道自己的病情,心里一定也在盘算立储的事。眼下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说不好康王会采取什么动作,殿下万事小心。”在这个节骨眼上,乾圣帝要是处置了方天宠和吴复庸,那就是铁了心要放弃康王、选择惟明,即便没有明确地确立储君,只要其余皇子没有坐大,惟明也不必多做什么,等着继承皇位就可以了。这对他来说其实是最理想最顺利的一条道路,但是以乾圣帝那莫测的心思,真的会让他就这么一帆风顺地得偿所愿吗?“当初是谁拍着胸脯说我是帝王命格,一定能登顶即位来着?”惟明懒得再猜那些没谱的事,抬手道,“现在光我自己小心有什么用,敢问国师大人,我的软肋到底在哪儿?”他要抱人从来都是先伸手,然后等着迟莲自投罗网。迟莲于是走了过去,被他揽着腰抱坐在腿上,双手环着惟明的肩,把脸埋在他脖颈一侧,像拱进怀里撒娇的小动物一样,嘀咕道:“胡说。就算不用法术,满京城也没几个人能打得过我,殿下是我的软肋还差不多。”惟明侧头亲吻他的长发,抱着他摇了摇,轻声笑道:“是吗?可是现在明明就很软。”迟莲:“……是你先伸手要抱的,那我走了。”话说得虽然很硬气,但其实他连手指头都没动弹一下。惟明笑着将他耳边长发撩开,扳着下巴让他转过脸来,先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不许走,我不是你的软肋吗,铁骨铮铮的大国师还想走到哪儿去?”此人见风使舵的本领已经到了出神入化之境,正话反话全都让他说了,迟莲无言以对,只好探过去堵住他的嘴。唇齿缠绵相接,气息温暖芬芳,最后无论是钢筋铁骨还是铁齿铜牙都化作了绕指春水,脉脉地流淌过四肢百骸。秘境外正是严冬深寒,帐中却无端漫开了一片清淡幽远的莲花香。次日早朝,尚恒传乾圣帝口谕,称偶感风寒,罢朝半月。期间乾圣帝只召见了几位重臣,连问安的皇子皇女都一概不见,直到半月将尽,尚恒忽然带着圣谕秘密来访,令惟明即刻进宫面圣。金殿之中满是药气,因乾圣帝这个病不能见风,天气又寒冷,殿中门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地龙和熏笼烧得滚热,室内虽温暖,却有种气闷凝滞之感。惟明规规矩矩地上前请安,低头时余光一闪,忽然瞥见不远处屏风前的地砖上有一个小小的粉印,像是莲花形状,空气中似乎也弥漫着一丝极淡的脂粉气。乾圣帝叫他平身看座,惟明便暂且收起心中疑惑,专心应付皇帝。乾圣帝休养了半月,脸色还好,只是老态比先前更明显了一些,看上去身体还很虚弱,屋里这么热,他半身却仍搭着薄毯,半倚在榻上,面前矮几上放着惟明呈上的卷宗。父子之间也说不出什么亲热寒暄之词,场面话三两句就结束了。乾圣帝按着那份卷宗,神志倒还十分清楚:“案卷朕已经看过了,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惟明道:“方天宠亲笔自陈,供认不讳,其余证人证言亦可印证其事,儿臣以为足以取信,已故神武将军卫辰吾系被谋害身亡,应当派人重审此案,严惩凶手,以告慰卫将军在天之灵。”这话答的中规中矩,挑不出毛病,乾圣帝却不甚满意,冷哼一声:“不过是方天宠的一面之词!他胡乱攀咬朝廷重臣,想拉人垫背罢了,若以后死囚都学着他一般编故事,朝中岂不是人人自危,人人都要被拉出去审问一遭了?”惟明道:“父皇明察,方天宠转调西海是得兵部吴大人举荐,二人间有恩无仇,若方天宠是临死前胡乱攀咬,也不该攀咬吴大人。况且方天宠也从未提出要以检举揭发他人以换取从轻发落,他身上无论背一个案子还是两个案子,都是死罪难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依儿臣之见,他是良心不安,才在临死前交待了卫将军身故的真相,只是为了求个自身解脱罢了。”乾圣帝沉沉地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问道:“你可知道若是这份卷宗公之于众,若朕处置了方天宠和吴复庸,会引起什么样的风波?”惟明垂眸,沉静地道:“事关朝廷命官,儿臣不敢擅专,故而先呈请父皇定夺。”“只是儿臣既领大理寺事务,掌平决狱讼,便该尽忠履职,不能因为怕惹起风波,就对眼前冤案视而不见。卫将军为大周守边十二载,立下赫赫战功,却为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甚至身后无人为其平冤昭雪。”“如果不明不白地处决了方天宠,令真凶逍遥法外,真相永远不能大白于天下,那么来日儿臣到了九泉之下,亦无颜再见卫将军。”乾圣帝:“……”他这话哪是在说自己,难道惟明还能比他爹先去见卫辰吾吗?“胡说八道!”他啪地一拍桌子,厉声斥道,“满口都是些怪力乱神之说,成天不务正业,你还有没有点皇子的样子!”“父皇息怒。”惟明不怎么诚恳地服软道,“儿臣是修道之人,虔信轮回之说,见识浅薄,还请父皇恕罪。”乾圣帝也是无可奈何,骂完了才意识到自己骂得没道理。默许惟明在外修仙的是他,强行把惟明留在京城参与政事的也是他,惟明一出手就是两个大案,打掉了一个封疆大吏和一个朝廷命官,如果这也算不务正业的话,那朝廷里一多半人都应该滚回家里种地去算了。他的确是聪慧,也的确是扎手,难缠得令乾圣帝头疼不已难道还真应了当年的天象预兆,此子有异星入命,注定要成为天下之主吗?“惟明。”乾圣帝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收敛了怒容,眸光深沉难测,用鲜见的郑重语气严肃地道:“朕给你一个选择。”“朕可以严加处置此案,将吴复庸一撸到底,恢复卫辰吾的声名,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朕会立你为储君,百年后由你继承大统。”“但朕会将传位圣旨交给顾命大臣,在你登基之前,必须解散紫霄院,驱逐国师,此生不许与他相见,不许沾染求仙问道之事。若做不到这一点,便由群臣拥立康王即位。”“如果你不愿意,那么等你出了这道门,朕会立刻烧掉这份卷宗,从今以后不管你是修仙还是出家,朕都不会再管你,就当没有你这么个儿子。”惟明稍稍抬起一侧长眉,神情倒是毫不意外,仿佛乾圣帝拿迟莲来威胁他是非常理所应当的事,非但没有令他踌躇犯难,反而有种阴差阳错撞到他心坎上的欣悦之意。没等他回答,乾圣帝心中先陡然升起一种下错了棋的不妙预感。“多谢父皇体恤,儿臣辜负了父皇的期许,实在惭愧无地。”惟明起身离开了座位,躬身欣然道,“儿臣与国师回到萤山之后,必定日日为父皇和康王兄祈福,祈求上天保佑我大周风调雨顺,永享太平。”第65章 问世间(二)“你这逆子!”乾圣帝抄起桌上的卷宗就朝惟明当头砸去, 简直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咆哮道:“你是存心要气死朕吗!”惟明将卷宗接在怀中,平静地道:“父皇息怒。”“你为什么……”乾圣帝捂着心口, 直喘粗气, 双眼死死地瞪着他, “为什么就不肯服软听话!迟莲究竟是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为了修仙连皇位都不想要了?!”惟明手里握着那份卷宗, 耐心理好了翻卷褶皱的书页,将它收拾平整,才不疾不徐地道:“儿臣自幼长于乡野, 只知修仙问道, 没有读过多少圣贤书, 并不懂治国理政, 但也明白世间有个最朴素的道理,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令横行不法者伏罪, 还冤屈之人以清白,惩奸除恶,扶正祛邪, 这是自古以来平治天下的公理。”“立储之事关乎国本,自当由父皇与朝廷诸公悉心考察, 树嫡立长、择贤选优,以慰万民之望。”“家国之本、法度之义, 这两件事原本就是不可动摇之物, 无论哪件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是儿臣不想选, 而是它们根本就不应该拿来做选择。”“让父皇以此二事来垂问儿臣, 是儿臣的失职。儿臣才干不足以担负千里之任,又辜负了父皇的一片苦心,只能退居山野,修身慎行,恳请父皇开恩。”他说完这番话,便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金殿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乾圣帝实在没有料到惟明是个这么执拗的性子,在自己坚持的事情上寸步不让,可若是抛开父子身份,纯粹以皇帝的角度去评价,他又的确是最符合心意的继承人。毕竟在唾手可得的皇位面前,还有几个人能想得去“正义”呢?他想试探惟明,用权位引诱他,把他摆布成温驯的棋子,可最终试探出来的并不是他预料之中的任何答案,却比所有答案都要坚硬顽强。乾圣帝胸膛起伏,沉默了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厉声斥道:“你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既然书读得少,就回去多读些圣贤书,好生学一学为臣处世的道理,再敢满口出家归隐之类的胡话,朕决不轻饶!”惟明老老实实地道:“儿臣遵命,谢父皇隆恩。”他抱着卷宗告退离去,刚走到一半,又听见乾圣帝在后头说:“把卷宗留下,谁让你带走了?”惟明:“……”待他离开以后,尚恒从外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叫人换了茶,又点上了新香。乾圣帝倚着迎枕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对他道:“你去贺相家里,让他给端王找些书读,拉张单子,要什么书去内书房里挑,挑好了送去端王府,不要叫别人知道。”尚恒躬身应是,见他没别的吩咐,利索地出门办事去了。后宫,昭阳殿内。博山炉内轻烟袅袅,满室氤氲着温沉的香气,婕妤燕氏独自坐在珠帘后,闭着眼睛信手弹拨琵琶,奏起一支不知名的小调。待香烟燃尽、一阙歌罢,她款款起身走到案前,俯身以蝇头小楷写下一封短短的字条,卷起来封入竹筒,叫丫鬟双成进来,道:“你去把这个交给披香宫的李益公公,动作轻些,别惊动了旁人。”双成一撇嘴,不大情愿地嘀咕道:“他们宫里个个都跟乌眼鸡似的盯着咱们呢,只怕奴婢一进去,便要跳起来叼人了。”燕婕妤宛然一笑,眸光流转,带着说不出的温柔妩媚之意,直令双成也为之酥倒,温声道:“快去吧。”双成红着脸低头跑了。燕婕妤笑意更深,慢慢地踱至窗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任由冷风卷走满室沉香。她经行之处,镂空的鞋底中洒下香粉,在石砖地面上留下了一串莲花形状的印痕。康王府内。岁末天寒,乾圣帝身体又尚未恢复,仍在罢朝期间,康王乐得自在,不能出去游猎,便在家中暖阁里与姬妾们饮酒作乐。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家中下人忽然来报吴尚书到访,康王于是随手抓了件外裳披在身上,摇摇晃晃地迎了出去,未进门先笑道:“什么风竟把外祖吹来了?”吴复庸一看他这副衣冠不整的德行,眼皮子就突突直跳,又闻见他满身酒气,不由得出言劝诫道:“陛下龙体抱恙,正在休养期间,殿下却在家中宴饮,这要是叫陛下知道了,岂不是伤了你们父子君臣的情分?”“没事,家里下人的嘴都严得很,父皇不会知道的。”康王不甚在意,“这大冷的天,难道他还会拖着病体专门跑到我府里来看我做什么?”吴复庸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而且他也劝不动康王,只得转而说起正事:“昨日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召见了端王。”康王懒散地靠着椅背,懒洋洋地道:“是为了方天宠那件案子吧?”“不是。”吴复庸愁眉深锁,低声道,“陛下动了立储的心思,向端王许诺只要他登基后解散紫霄院,驱逐国师,就立他为太子。”“啊?”康王蓦然失笑,怀疑自己是喝多听错了:“驱逐国师?跟国师有什么关系?父皇让他登基就是为了解散紫霄院?外祖,你这消息都是哪儿来的,保不保准?”“殿下!”吴复庸急道,“消息不会有错,这一年来殿下还没看清吗?陛下心中早已属意端王,只是端王尚未打消修道的念头,还与紫霄院国师过从甚密,陛下为了彻底绝了他沉迷道术的心思,所以才逼他做选择!殿下,如今的形势对咱们可十分不利,必须得想想办法了!”康王饶有兴致地问道:“那端王是怎么选的?”吴复庸也沉默了一下,似乎还在消化这个答案:“端王……没有答应,他自请归隐山中,被陛下骂了一顿,勒令他在家中闭门思过。”“哈哈哈哈!”康王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世上竟有这种痴人,我看他是修仙修得鬼迷心窍,还真把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当成本命营生了,宁愿放弃皇位也不愿意放弃修仙……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