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妃(三)

没有到月尚之前,其实,竟王萧默然比元庆帝月上弦更加令他好奇。传说中十二岁时就可以引得月尚为他发兵救国,当真做到了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十三岁就随黎皇陛下领兵大败成国登基为王,武功盖世的竟王殿下。续泓溟女皇和黎皇之后,大刀阔斧革新月尚吏制的摄政王萧默然。

说他少年成名天纵之才,独孤澈不知道他是不是当真天纵之才,只知道,要革新月尚的吏制,需要的不仅仅是智慧,还要有十足的勇气。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是佳林的皇子,对于月尚,不可能不清楚。七年前,黎皇辞世之时,若是没有这位摄政王殿下,月尚早该分崩离析了。当初黎皇与泓溟女皇联姻,将南北分治二百余年的月尚合并,其实,说合并只不过是看起来合并了。实际上,月尚仍是由黎皇管理北月尚,泓溟女皇管理南月尚。所谓真正的合一,不是两位先帝不想,而是不能。

不管是南月尚也好,北月尚也好,原本朝中就有士族盘根错节,说是月尚各代先皇心腹之患亦不为过。尤其是两位先帝排除万难,将南北月尚合并之后,朝中士族自然分作南北两派,互相脚力。不得已,两位先皇才会分掌南北之事,所谓南北合一,直到黎皇辞世之时,仍然是镜花水月,纸上空谈。想当日,初即位的元庆帝月上弦年方稚龄,如何能压得住满朝文武?所以,岂止是佳林,西边北边那几国,谁不是磨刀霍霍,单等月尚自生内乱?摄政王萧默然?他算什么东西?合泓溟女皇与黎皇二人之力,也不能让南北月尚真的合一,他小小一个番王,除了能帮月尚苟延残喘,还能有何作为?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早就该乱的月尚却始终没有乱。不只没有乱,摄政王殿下要革新吏制,竟然革新得悄无声息。月尚朝中,所谓士族,无人敢挺身反对。他从礼部手中夺过主持科举的职权,从此,进士们统统都是天子门生,与礼部无关。他广开言路,内阁辅臣们几乎都是出身寒门,因为他而都能畅所欲言,原本形同虚设的内阁,终于真的发挥了作用,不再只是件摆设。所谓的士族,被他一步步鲸吞蚕食,慢慢变得难与皇权抗衡有他在一日,对于月尚,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终于等到元庆帝将他囚禁在禁宫之中,五皇兄才……。可惜,所有人似乎都忘了,这位竟王殿下,除了是月尚的摄政王,还是元庆帝的太子太傅。他亲自调教出来的弟子,果然有办法令五皇兄败北。只是,聪明睿智如他,为何要当真与南北月尚的士族为难呢?他只是一个番王,做摄政王之时,大权在握,自然不惧。可无论如何,他终是要回国的呀。到那时,他如何能全身而退?说泓溟女皇和黎皇有出兵为他复国之恩,便是有天大的恩典,就真的值得他如此连自己身家性命都不要,来为他人做嫁?看不出来,他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替元庆帝做嫁,又是什么。

或者,真如传言所说,他是想取元庆帝而代之。非如此不足以解释他坐摄政王时的种种举动了。

但,说他当真是想谋权篡位……,实在是更令人不解。想篡位,为什么要送女皇上战场呢?这皇位之争,最看紧的无非就是兵权。送女皇上战场,岂非把兵权拱手让人?想让一个人无声无息的死去,有比送她上战场稳妥百倍的法子,一向行事缜密的竟王殿下何须舍易就难?以至于落得要被女皇逼宫,身为一国之君,如今竟困于宫闱之中的下场。

这位竟王殿下行事,如此莫测高深,令人费解,当他还远在佳林之时,就有几分好奇,如今因缘际会竟然可以亲自一见……。

看了一眼身边安睡的上弦女皇,他忍不住在心底微笑。会想要见竟王殿下一面,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吧,他,很想知道,能教养出如此温和多礼的女皇陛下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所谓闻名不如见面,大约就是指的这种事吧。

纳妃之礼的第二天,随女皇陛下一起谒见皇夫大人。见到的,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旷世美人,而是镇守月尚多年,令周围诸国不敢轻举妄动的摄政王。皇夫所居的乾宁殿和赤宫里别的地方都一样,是金碧辉煌到有些萧杀的正红色装点而成。一进殿门就可以看见端坐在主座上身着玄色朝服的身影,那……就是名满天下的竟王萧默然了吗?

这个人,是俊美的吧,可是,见了他,虽然还隔得很远,独孤澈已经感到他浑身不怒而威的森严气势,即使渐渐走近,对于他英俊的容貌,也无心去看了。

他,实在是跟上弦女皇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从他们一进来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可是,看在独孤澈眼里,只觉得……冷。

不只是独孤澈一人感到异样,他还查觉到,随上弦女皇一起进到乾宁殿里的几位内侍也被萧默然的气势所迫,连呼吸都不自在了。

这种情形对独孤澈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

在佳林,父汗身边的人,也是如此战战兢兢,屏息静气。

倾听内侍们的反应,独孤澈心中一动,已然了悟,这座赤宫的主人,不是女皇月上弦,而是皇夫萧默然。看竟王殿下站起身来,对女皇行礼,没有跪拜,只是寻常的躬身为礼。原来是真的,这位殿下有先皇御赐不必对女皇跪拜的特权。

待女皇陛下还完礼,便是他该行礼了。

他跪,身后跟着跪倒一片。

整个乾宁殿霎时静下来,静得可以清楚地听到他身后的内侍们身上,因为颤抖而发出衣袂摩擦之声。没有抬头,已经感觉到那股冷凝的气势如排山倒海一般压来。

难怪,当初月尚革新吏治,可以革新得悄无声息。

只是……这样的人,怎会甘心身陷于此?“皇妃殿下请起。”的温柔的语气,虽然声音有些疏离。没时间多想,他起身。

竟王殿下微笑,他便回以微笑。

“殿下自佳林远道而来,辛苦了。”

这句不用回答,依然微笑,等他接下来的话。

“各位公公也先起来吧,你们可以退下了。”

得了这句话,内侍们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女皇和他两个人面对竟王殿下。本来就静谧的乾宁殿,更显得空寂。

很奇怪,虽然这位竟王殿下气势迫人,却……感觉不到有敌意。

仔细想从他的神情中察觉蛛丝马迹,他只是面带微笑,一派淡然。这位殿下,不单行事莫测高深,连神情举止也一般无懈可击。既然感觉不到敌意,又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思,独孤澈也就释然了。其实,独孤澈也算不得是好奇之人。或者说,他本来就倦惰疏懒。若是不倦惰疏懒,在佳林之时如何能对皇位之争置身事外?又如何安安静静的每日饮酒弹琴?

所以,眼前之人就算真是深不可测,于他,既然没有多大关系,也就看得淡了。是真的要谋权篡位也好,又或是另有图谋,他不过是战败之国来的一个小小人质,实在没有理由定要探察清楚。

更何况,不管是什么想法,只要付诸实施,必然有迹可寻。与其在此察言观色,不如留心他将来的举动。接下来是一般官面寒暄,从始至终,女皇都坐在皇夫大人身边不发一言。

看这两个人坐在一起,独孤澈更觉得他们真是很不一样。

女皇陛下似乎不怎么会笑,脸上表情总有些僵,可是,即便是在面无表情寂静无声的时候,也会有温柔和暖的气息,从眉梢眼角举手投足间静静流泻出来。相较而言,当然是皇夫大人更加赏心悦目,不只是俊美无俦,脸上还时时都微笑,只可惜如此美景他却无心多赏了,只为那从里到外散发出来的冰冷,一直冷到了他心里去。仔细想来,皇夫大人于他应该是很容易相处。毕竟,在佳林之时,父汗和皇兄们似乎……都是如此。他已经和这样的人相处一辈子了,就算当真相处不好,也算是习惯了。所谓成王成霸,说的就是这种人吧,以前一直是这样以为,直到昨夜见到月尚的女皇陛下

原来,皇帝也可以是这样,当时真是有些意外。虽然意外,却并不妨害他喜欢和她相处。这个念头突兀的闪过脑海,连独孤澈自己都有些讶异了。从头到尾,他们也才不过相处了几个时辰而已。不过这讶异转瞬之间就消失无踪了。他发现自己不只是喜欢和女皇相处,甚至已经开始在气恼这位皇夫大人的冰冷了。以前在佳林之时,虽然厌倦懈怠也是有的,却从来也不会对父皇和诸位皇兄气恼。如果说王霸之道便是如此,他何必多费心力去烦心呢?所以,他配合而已习惯而已,既不欢喜,也不生气,反正他们的争斗,于他无甚干系。才不过几个时辰,他就已经变得有点受不了了,这个想法更加令他惊讶。其实,和父汗比起来,这位皇夫大人已经算是……无论如何,他至少是面带笑容,恪守礼仪的。所谓待客之道,已经很是周到了,竟然会让他觉得气恼,觉得受不了。受不了便受不了吧,他不喜欢勉强自己,何况,以后要和皇夫殿下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很多才是。不为别的,只为让自己被人遗忘的功夫,他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所谓的寒暄,左右也不过那几句,转眼便应对完了。独孤澈准备告辞独自离去。

看得出来,女皇似乎有话要对皇夫大人说。然而,他告别的话还没出口,一直安静不说话的女皇先开了口,

“殿下,皇妃殿下初到尚京,一路车马劳顿,今天就到这里吧,朕送他回月隐宫。”

自从向女皇行完礼就没有看女皇一眼的竟王殿下,总算转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女皇。

“既如此,臣就不耽误陛下和殿下了。”神情依然是一般的温和有礼,微微含笑。

独孤澈虽然对女皇的话有些惊讶,但女皇说要陪他回月隐宫,他自然没有理由提出异议。于是,辞别皇夫大人,和女皇陛下一起走出乾宁殿。直到跨出殿门,他发现女皇眼眸中隐约有泪光闪烁,才突然醒悟,这位陛下,似乎……陷入了一段复杂的爱恋。有了这个体认,他猛然警醒,独孤澈啊独孤澈,你可不要让自己也卷进去。

只是,对于这件事,那位竟王殿下不可能不知道吧,难怪他身为一国之君不惧身陷于此。若他真的对月尚图谋不轨,女皇陛下……将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晒,与其在这里替旁人担忧,不如担心一下自己以后如何自处。本来,他对自己让人遗忘的功夫信心满满,如今遇到这种事,他还能超然事外吗?唉,有些头疼。

上弦其实不想送皇妃殿下回什么月隐宫。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对竟王殿下说。

昨天夜里,她很久都没有睡着,可是,醒着的话,就要面对这位从佳林来的皇妃,所以,她一直装睡。然后她明白了,大婚那天夜里,不是因为她本来就容易入睡,所以能很快睡着,是因为身边的人是他,不是别人。

想告诉他,昨夜她没有和皇妃行周公之礼,以后也不会。想告诉他,除了他以外,她谁都不想要。想告诉他……可是,他没有兴趣听。

刚刚,看他对这位皇妃殿下笑,看他们相谈甚欢。他是完美无缺的皇夫大人,任何时候都优雅从容,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优雅从容让她想夺路而逃,让她很想哭,让她胸口又开始疼起来。她竟然真的夺路而逃了,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说什么要送皇妃殿下回月隐宫,然后正大光明的走掉了。

果然是他教得好,让她即便是逃,也逃得体面风光,不会失了女皇身份。

面对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腥杀戮,朝堂上的勾心斗角,鬼蜮伎俩,她从来没有怕过,从来没有不战而逃,还以为自己很勇敢,很有担当,原来都只是自欺欺人。只要他几句话,一点微笑,就可以耗尽她所有勇气,让她落荒而逃。

送皇妃殿下回到了月隐宫,她又该到哪里去呢?对了,今天虽然不用早朝,可是,奏折还是要批的,她应该去琼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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