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灯(二)

走到大街上,萧默然去雇了一辆马车。其实上弦很想说她更喜欢用走的,难得出宫一次,可以顺便查访一下民情。不过看萧默然一脸面无表情,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咽回去了。算了,还是不要横生枝节的好,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一下了车,是一家饭馆。对了,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了,难道今天要在宫外用餐?太好了,终于不用吃那些补气血的东西了。天天翻来覆去都是那种满是药味,稀奇古怪的菜,连喝的茶都被改成了红枣汁,都三个月了,真的是吃怕了,不过,她知道自己不能随便在宫里抱怨,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她这个皇帝还没亲政两天,就先讲究起饮食来,绝不会是好事。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忍。不过跟战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断粮总是三餐不继比起来,本来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样一想她也就不甚在意了,只不过今天难得有这个机会不用吃宫里的饭菜,还是让她很高兴。

当她坐在二楼的雅座里,等着萧默然为她点菜的时候,心情真是好得不得了。可是萧默然点的还是什么归参炖母鸡,天麻蛋羹,云片银耳汤,三七蒸鸡。

又是这些难吃的东西。

“小二哥,你等等,把你们这里最拿手的菜都上上来吧,帐我来付。”

“小姑娘,这……”

小二欲言又止的看了上弦一眼,然后盯着萧默然,希望他给个指示。

这小二摆明了狗眼看人低,她却奈何不得,因为她身上真的没钱付帐。衣服是萧默然给她换的,想当然是不会在里面放钱,她现在浑身上下可能就头上的发簪比较值钱,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她明明富有四海,在这紧要关头却偏偏拿不出一文钱来。

“夫人。”

萧默然给了他两个字。“什么?”“她不是小姑娘,是我夫人。”小二总算听明白了,很惊讶的看了上弦一眼,一副完全不能置信的表情。

有这么奇怪吗?她有什么配不上他的?值得这么惊讶。

虽然她衣着朴素,那不过是因为她懂得节制生活简朴,就算坐在优雅天成的他身边,看起来好像他的侍女,那也是因为她平易近人,还有,她是没有他那么美啦,可是皇帝要那么美有什么用?够勤政爱民,懂得任用贤能,才是关键吧?他叫谁是小姑娘?她已经成婚,亲政,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快满十九岁了。她还上过战场为国杀敌,她是女英雄,不是什么小姑娘。

“就照她说的上吧。”

咦,他这么简单就同意了?

上弦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萧默然见上弦吃惊的看着自己,对她微微一笑,说,

“弦儿,这里的叫化鸡很有名,你呆会儿仔细尝尝看。”

他今天也是便服,一身很普通的藏青色袍子,头发也只是用同色的发巾一束,这样的装束,走在大街上,十个人中倒有两三个和他穿的一样,明明很普通的,可是他一笑,还是让上弦一阵恍惚。

他是名满天下的美男子,就算身上套的是一个破麻袋,也还是一样悦目。只是随意的一坐,自然流露出尊贵优雅的气质,难怪刚才那个小二不信她是他的夫人,她这样的病鬼坐在他身边,真的是……哼,就是因为他英俊儒雅,才让他当皇夫的,就算她再怎样容颜粗陋,配不上他,成王败寇,是他自己造的孽,活该。

心里虽然这样为自己打气,可是上弦隐隐有些泄气,其实她这样仗势欺人,并不是君子所为吧。而且,他会和她成婚,只是情势所迫,他并不喜欢她……

她想到这里,心里一紧。不过很快也就释怀了。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傻话,她这辈子,谁也不能喜欢,所以才叫孤家寡人嘛。这样和他成婚,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什么时候,他要在背后捅她一刀,也不必惊讶,因为本该如此。没错,本就该如此。只是,心里还有不甘,这就是所谓得陇望蜀吧。月上弦,你该得的,能得的,都已经到手了,千万不要对不可能得到的有什么痴心妄想。只是,胸口又疼了起来,自从中箭几乎死过去以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会这样疼,不过,伤好以后就不疼了。不知道为什么,成婚以后又开始时时发作,想来这病会跟她一辈子了。

菜不多久就上来了,果然有一味叫化鸡。

上弦正想动手,却被萧默然抢先一步,用银箸试了毒,然后慢条斯理的撕下一片,放进嘴里仔细品尝。上弦突然觉得这一幕好生眼熟,好像曾经发生过一般,不对呀,她从来没有来过这家饭店,怎么会觉得今天的事眼熟呢?萧默然似乎觉得没有危险了,才点头示意上弦可以吃。原来他是在为她试毒。也对,不是所有毒都会令银变色,最稳妥的办法是用人来试。只是以前只知道他武艺高强,却不知道他还识毒,居然艺高胆大到亲自尝毒,他就不怕尝到他自己分辨不出的什么奇毒而不治身亡吗?

上弦也吃了一口鸡,尝到鸡的味道,突然浑身一震,想起来了,以前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还是不懂世事的小姑娘,有一天缠着默然哥哥要出宫打猎,默然哥哥真的带她出宫了,还抓了一只野鸡烤给她吃。那次,一向有了什么好东西都会先给她的默然哥哥烤好鸡后,没有立即给她吃,反而自己先吃了一口。她当时还小,不懂那是他在为她试毒,很小心眼的暗暗不高兴了一下。可是她并不是会记仇的人,这件事很快就忘了,如果不是今天吃到的叫化鸡,味道很像默然哥哥那天烤给她吃的,只怕这件事永远都不会想起来。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就要疯了。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呢?他明明是会为她试毒的默然哥哥呀,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吃饭,吃饭,不要再想这种事了,不是已经决定再也不想这件事了吗?可是,她觉得胸口好疼,快要不能呼吸了。隔壁一桌聊天似乎提到了她。

“这么说,当今的这位元庆帝,乃是不输两位先帝的谋略家了?”

“谁说不是呢?当初竟王萧默然因为感激两位先帝出兵为他复国,才会放着好好的国君不做,到月尚来做太子太傅。本来如今陛下已经亲政了,再也没有借口留他在月尚,可是谁让这位太傅大人才智过人呢?陛下竟然一纸婚书,就把他永远地留在月尚了。”

“你这样说,好像是女皇强人所难,你怎么知道那两人不是真的相爱呢?听说那位竟王殿下,没当王之前,就是女皇的伴读,焉知他二人不是日久生情?何况,他是女皇的先生,如果不是他自愿,女皇怎敢对他用强,那可是欺师灭祖的大罪。女皇小小年纪,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陛下班师回朝那天,好些人亲耳听到赤宫里传来打斗的声音,陛下回朝以后,竟王麾下的羽卫军就被调离京城了。大家都说那天是陛下带着王师回来逼宫,第二天就宣布他们的婚事,不到一个月就行了婚礼,听说竟国那边的聘礼都还没有来得及送到,不是逼婚是什么?”

“你这话太武断了吧。女皇才十八岁,怎么做得出这种事呢?”

“你觉得陛下现在还小,做不出这种事,难道你忘了,两位先帝也是在十八九岁的时候成婚,将南北月尚统一起来的?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陛下小小年纪,就有乃父母遗风,这是月尚之福啊。只是苦了留在竟国的老王爷,等了十年,还等不到侄儿回去接掌国事,听说现在已经气得一病不起了。如今竟国那边的老百姓也为这桩婚事颇多微词。”

……隔壁一桌还说了些什么,上弦已经没有心情听了。原来,在老百姓心里,她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逼迫自己恩师的逆徒。为了自己的月尚,硬把竟国的国君留在身边,让它群龙无首,还说默然哥哥的王叔已经被气病了。竟国那边的聘礼的确是到现在都没有送到呢,想来那位素未谋面的老王爷根本不想承认这门婚事,所以才会拖到现在吧。说什么让他成为笑柄,原来被人耻笑的是她,堂堂一国之君,要用逼婚的手段才能成婚,真是……滑稽。最最滑稽的莫过于她心里清楚,他们议论的竟然是真的。是她逼婚,他才成了她的皇夫。

是她有私心,才不放他回竟国。不是为了什么月尚,只是为了她自己。现在的她已经再也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骗自己了。她会逼他成婚,乃是因为对他有非分之想。

不懂,不懂,如果他从来没有对她好过,那她也不会……,可是,他明明曾对她悉心保护,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呢?难道说,从一开始,他就是在骗她?是她太笨,她无能,猜不透他的心思,就算他一次次要置她于死地,她也没法相信。她的心总是在为他开脱,也许他是有别的用意,也许他不是真的要她死,也许……。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也许她会是又一个因美色误国的昏君,也许她已经是昏君了,从她决定和他成婚那一刻起就是了……

心里虽然百转千迴,表情却还是平静如常,这控制表情的功夫,如今是尽得他真传了。面前这一桌从一进这饭馆就盼望着的饭菜,已经吃不出是什么味道了。再看萧默然,刚才那些话,他一定也听到了,也没有任何表情,他心里是不是在想,似她这般不战而降的对手,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她是真的不想变作他的对手,只是,这种事什么时候轮得到她来作主。这一餐就这样食不知味地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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