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上弦一直在太庙斋戒,当独孤澈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秋狩当天了。
这一天,天气十分晴朗,空中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猎苑之内除了大大小小的官员以及他们的家眷,更有禁军的众位将士,是以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走完一堆祭祀天地先祖的过场,田猎开始。
作为一年中难得轻松的日子,来参加的男女老幼虽不见得都热衷于追逐游戏,但至少表情还是平和愉快的。至少表情是愉快的,想到这里,独孤澈不禁暗自摇头。再一次以眼角余光关注身边的上弦。她,正心不在焉。虽然做出一副全情投入,乐在其中的样子,但只要看一看她装模作样追了许久,依然两手空空一无所获,便可知道这位女皇陛下,对于此种名之为狩猎的屠戮,完全没有兴趣。
其实,就算有多不喜欢,至少也该猎只野兔什么的应应景,免得扫了大家的兴。好像他,一开始就逮住一只雉鸡,接下来便可逍遥了。只是此时人多眼杂,他不方便出声提醒,只好先放一放。
四周围突然欢声雷动,大家都停了下来大声叫好,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悲鸣,有个黑点从天而降。原来是一队南飞的大雁,不知被哪位大人射了一只落地,此时雁阵已然掠过,却有一只留了下来,独自在空中盘旋,不肯离去。
独孤澈心中一动,这不肯离去的痴雁,必然是刚才被射中那只的爱侣,如今已然离群,只怕是活不长了。人群中兀自一片叫好之声,和空中孤雁的悲恸哀唱,交织在了一起。
他微微皱眉,发现身旁的上弦似乎忘了要掌控缰绳,任由身下坐骑自在前行,整个人好像呆傻了一般,扬脸痴痴凝视空中那个盘旋哀鸣的黑点。
幸好,这一瞬所有人都在注视黑点掉落的方向,没人发现她的反常。他于是策马赶上她。就在他伸出手去,想帮她控住马的时候,听见她的口中喃喃地说着,
“独它一个,活不下去的。”
她呢喃着这样的话,声音微微有些抖,然后转头,似乎是在看着他,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声音已然回复平静,只说了六个字,
“取朕的弓箭来。”
身后立即有侍卫捧上弓和箭。
独孤澈看着她面无表情稳稳的搭弓射箭,箭出弦,正中空中那只孤雁。
那雁呜咽一声,如同游子回到母亲怀中一般,静静滑落地面。
然后……自然是如雷的喝彩声,本来在马上的也纷纷翻身下马,地上跪了一片,万岁之声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停歇。
独孤澈也只得下马,静静跪拜,口称万岁。却看见端坐着马上的那个人,只是仰望着空荡荡的天空,眸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在一片跪在地上的臣子中间,她孤零零的高了出来。他从来也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清楚的看见,那坐得笔直身影,其实很单薄。
很快,就有侍卫将落地的雁呈到她眼前。独孤澈看着她面带微笑,将雁收了下来。
就在他担心她就快要忍不住落下泪来的时候,太子殿下赶到了。
刚才因女皇陛下射落归雁而引起的激动已然平息,众臣子们又自顾自的驰骋追逐去了,只有太子月晨曦殿下静静陪在女皇身旁。
独孤澈也翻身上马,看太子殿下牵着上弦的马走远几步,他也知趣的原地不动,不去打搅他们。
然而,他发觉很尴尬的是,如果说眼睛不想看,还可以闭上不看,这耳朵却不由他想不听就能不听。他自幼经历过种种匪夷所思的背叛暗杀,眼力也好,耳力也罢,都好过常人甚多,此时上弦和太子殿下的谈话,他就算想不听,也由不得他。
他听见太子殿下说,
“姐姐,你又在想念父皇了吗?父皇他,如今已经跟母皇在一起了,你不必伤心的。”
她硬是对晨曦挤出一抹微笑,
“晨曦,你别担心,我没有伤心,父皇现在和母皇在一起,我有什么可伤心的?我只是有些想念父皇和母皇罢了。”
晨曦看她脸色苍白,还要嘴硬,也就不再说什么,沉默下来。
上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呆愣片刻,直到晨曦说,
“姐姐,你是不是有些怨父皇,怨他弃我们而去?”
他这句质问吓了她一跳。她怨吗?
当年母皇崩逝,原本好好的父皇就是于秋狩之时,射落一只失偶孤雁,说什么雁失其偶不可独活,回宫没过多久,便一病不起。
最开始,父皇还说,没关系,很快就能好起来。可是,他就这样缠绵病榻,渐渐萎顿。太医们说,他们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父皇是自己绝了求生之念。她怨吗?“晨曦,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母皇去了,父皇就会病倒,为什么他明明说一定要挺过去,却终究还是去了?他是习武之人,身体一向很强健的呀,为什么说走就走了呢?晨曦,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不明白,这件事想了许多年她也想不明白,如今终于有机会问出口。虽然,她并不指望晨曦能为她解惑。除了父皇他死而复生,这世上又有谁能为她解惑?“这种事,想是想不明白的,姐姐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明白。”他的声音很动听,好像微风滑过树林。他就用这么好听的声音,说了一句她完全听不懂的话,虽然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可是,合在起来她一点也不明白。
什么叫想是想不明白的?什么叫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明白?她眼盯着他,以为他还会解释,可是他却只是微笑,说,
“姐姐,澈殿下还在那边等你呢,快去吧,别让他久等。”
今天的晨曦又开始让她觉得费解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常常有这种感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她,无能为力。
她还是不懂,但是她知道怕,当初在寒塘关中箭在鬼门关里打转一圈回来,若不是怕晨曦也像父皇那样……,她只怕是撑不到得胜归来。不懂便不懂,只要晨曦不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她愿意努力活得比晨曦长一点,只要一点就好。独孤澈听到上弦和晨曦的对话十分诧异,传说月尚黎皇突然辞世是因为失去爱妻忧郁成疾,这事居然是真的。来不及为这事惊奇,他就开始有些……担忧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上弦和晨曦在一起。时已入秋,阳光明媚,四周有树木赤橙黄绿缤纷掩映,微风拂过,会有点点碎金扬扬洒落,这两人,一个俊美飞逸,一个温暖平和,摆在一起便像是画中风景。可是,再美他也无心赏了,太子殿下看她的眼神,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来,那绝不是弟弟看姐姐的眼神,分明是男子在凝视自己的心上人。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寻常人家,就算伦常有悖,终归也只是一件私事,只管有多远走多远,找个没有故旧的地方避世一生,也就罢了。偏偏生在皇家……
最糟糕的是,这位有时候精明,有时候迟钝的女皇陛下似乎还茫然不知。
这种事连他都看出来了,那位皇夫大人是断然不会毫不知情的。
唉,头又开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