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缇陷入沉思。眼前的女孩长发微蓬,长身静立,肤色柔腴,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瑕疵来。餐厅格调温馨,灯光温和,女孩却如清晨叶间坠露一样冷冽。萧沉萸离开后,孙缇待在餐厅迟迟没动。在这一刻,那些想要忘记的事排山倒海般进入脑海。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由奶奶抚养长大。印象最深的是和奶奶去田里锄草,站在半山腰上时,能清楚地看到一片麦浪翻涌,田野间绿意深深。有时在地里能发现一窝蛇蛋,不知天高地厚地拿出来玩,原本和奶奶并排锄田,奶奶锄到头,发现她还在玩蛇蛋,隔着重重麦浪,不停数落她,可风声在耳畔缠绕,她听不到奶奶骂了什么,只觉得快乐,想一直一直这样下去。现在的小孩已经有脱发烦恼了,可孙缇小时候只愁这一头茂密的黑发太难洗,天天拿镰刀的刀刃自己打薄,然而没过多久,头发又密密长出来。奶奶帮她洗头时,恨不得将她的脑袋放在搓衣板上搓一搓。她帮奶奶洗头时,羡慕老人家稀少的发量。奶奶喜欢把头发编成两个辫子,再缠缠绕绕弄成一个低调的发髻。而帮奶奶梳头这件事,一向是孙缇的工作。于是那时她立志成为一名理发师。也许是用镰刀给自己理发次数多了,她也敢给周围的姐姐妹妹们理发,反馈不错,她很快乐,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于是每次奶奶骂她饭桶,她从不放心上,默念一句‘我将来是理发师’,就不跟老人家计较。老人家后来身体不好了,她在外上学,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父母和她没感情,每次寒暑假回家,她都痛不欲生。显主富起先父母对她有愧疚,觉得没能养她长大,很不对,想要补偿,孙缇又觉得这是老人家唯一的儿子,不好责怪,便轻易原谅了父母。后来她遇到与她同样经历的小孩时,总希望她们能气性高些,不要那么快原谅。因为原谅之后就是无尽的忽视和厌恶。闲驻腐试想一下,父母与女儿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像是游戏设定一样,只知道这是自己的后代,可要是拿到一个苹果,却连苹果核都不会留给这个女儿的。后来无数次,孙缇都想象她没有原谅的结果。她明白自己做错了。她恨着父母时,父母觉得有愧于她,会尽力弥补,这个阶段,父母就像是在游戏里做任务一样,刷好感度,好感度满了时,就会得到谅解。可得到谅解之后,这个任务就结束了,女儿便无足轻重了。有时候她在家里咬一口馒头,都会招致白眼。奶奶留给她上大学的钱,父母拿去给大哥买三轮车,给二姐买手机。她生病做手术,父母觉得她太能花钱,发信息骂她。她在医院的花坛边坐了很久,有一刻想去死。因为她是村里唯一一个上好学校的学生,村里帮扶的企业家特地去家里留了两千块,父母也并未告知这笔钱的存在。父母也似乎想不起她需要生活费,一年到头见不到一分钱。她自己打工挣不了太多,只能节省,大四的学费还是拖了一年才交的。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感谢母校。一次次失望,她再也不抱任何希望。父母的户口不在老家,现在的户口本上只有她一个人。夫妻俩只是见老家那些地种药材能挣钱,才暂时留下,等药材生意不好做时,必然要走,夫妻俩便没想到要把户口转回来。省里要求农村的一切补助都发放至户主的银行卡,其余家庭成员领补贴的卡全部作废,为此,父母又来找她闹。她难得强硬了一回,冲着那两人道:“这些钱我取出来到大街上撒也不会给你们!”她改了原来那个粗糙的名字,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兰宜,和那个家彻底决裂。世事无常,几年后竟在这里遇到了孙鸿福一家。或许她长相变化太大,又改了名,纪芳没认出来她,她也从未戳破过,只当做不知。她以为自己铁石心肠,可上次纪芳哭着向她借钱,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竟就转了十万过去。现在萧沉萸提出让她去要回那十万……心底有个声音冷冷说,凭什么不要回来!你忘了以前吃过的苦吗?他们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生病的时候谁记得你?孙缇眼睛慢慢有神了。对,要回来!连本带息!第26章 泛滥情热事实是, 不论孙缇做出什么决定,那笔钱都不会在孙鸿福手里存太久。萧沉萸自认做过些不坦荡的事,命里确实比较缺德, 可心仍是一副菩萨心, 连她尚且忍不了那般苦楚,孙缇如此果断之人竟对孙鸿福一家心软。要知孙缇平日的管理风格非常严酷,但凡她手底下人犯一丁点错, 该扣钱便扣,该辞退便辞,完全不顾情面。是萧玉痕常常称赞并有意升为管事的人。她为纪芳转钱一事,着实是让人想不通。萧沉萸不喜欢这个结果。辞退纪芳母子那日,她已暗示了柳祈该如何做, 柳祈不知有没有正确传达她的意思。孙鸿福一家没有空着银行卡避去老家不说, 竟还来跟踪她。书房灯火暖融, 萧沉萸随意找了几本书出来,靠在书架边看。萧元漓来时, 她手中的书已经翻了一半。晚间九点,星明月润, 柔风和煦, 书房的纱窗开了一点,旁边花房的温香扑了进来, 混入书香之中。萧沉萸很快发现她的身影,放下书走到桌前坐下。“妹妹, 你来的好晚,我都快等不及了。”若不是看到她刚才沉迷惬意的模样, 萧元漓恐怕要真的信了。稍稍一惊:“等我?”萧沉萸道:“当然了。”萧元漓这些天碰了不少钉子。盛金贵宾卡注销一事只是个引子,她先前订好的衣裙首饰全都未能如约送来, 不仅如此,好些人对她的态度骤然冷淡下来,尤其是徐繁。兰宜这个圈子惯会见风使舵,一传十、十传百,她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人脉一夕坍塌,连谭子歆都敢不回复她的消息了。这也让萧元漓明白,这一次萧玉痕是真的生了大气。很可能,这只是一个开始。长久下去,萧玉痕真会赶她走。她不服气。就算雷翩是她叫来的,可萧沉萸不也化险为夷了吗?何至于要这么大反应?不服气归不服气。人在屋檐下,头还是要低的。她可不想像萧沉萸一样变成一头倔驴,弄得自己一无所有。这件事说到底也是萧玉痕为亲生女儿出气,那她便向萧沉萸道歉。没什么大不了。阳奉阴违的事干了不是一两件,早轻车熟路了。方才回来时问过工作人员,知道萧沉萸来了书房,她连房间也没回,直奔此处。“姐姐,我确实跟雷翩发消息聊过,但没有邀请她来,你是不是误会我了。”萧沉萸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道:“我要是每天说这么多口不对心的话,嘴都麻了,还是你嘴皮子利索。”萧元漓道:“……”她走近几步,却是一副道歉的姿态,没有坐,“姐姐不喜欢听这些,那我说点别的。”萧沉萸叹道:“我的意思是你说的话我都不想听。妹妹,你要是个哑巴就好了。”萧元漓脸上的温柔面具裂开一个口,几乎要维持不住,“既然这样,我就向姐姐道歉,对不起。”“你应该带个摄影师来,”萧沉萸凝望着她:“拍下这一幕,发给我妈。”夏日的夜,萧元漓脊背生凉,“我不会那么做,今天我是真心来道歉的。”萧沉萸摇了摇头,注视她的双眼,幽幽道:“萧元漓,你的底气到底来自谁?就算你真的这么做了,对我来说照样什么也不是。你千万藏好背后的人,别让人一锅端了。”听到这话,萧元漓眼皮狂跳,失声道:“你知道了什么?”萧沉萸就喜欢看她面容扭曲的模样,过去四年萧元漓没少逼她发疯,是该礼尚往来的。“我能知道什么?再说了,我又不会去跟踪你,你身边是人是鬼,我怎么知道呢。这么心虚,不会真藏了什么秘密吧?”萧元漓避开她的视线:“什么跟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萧沉萸叹息:“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萧元漓气道:“你”这么粗俗的话也说得出口!萧沉萸屈指往桌上敲了敲,“礼貌一点,别打断我说话。”“年节刚过那会儿,家里缺个主厨,纪芳推荐了自己儿子孙健周,舒艳和孙缇都隐晦拒绝,你却找到萧女士跟前,孙健周就这么来了萧家。”萧沉萸声音凉凉的,“纪芳待你更好,常在萧女士跟前说你有多懂事,家里其余人也逐渐默认你更得萧女士的欢心。纪芳母子辞职后,家里的饭庄遇上麻烦,存款赔的一干二净,就想找你借钱周旋,你不愿意,就给指了条明路,透露我的行程出去,孙健周就来跟踪我。”萧元漓以为是孙健周告诉她的,暗骂孙家都是蠢货。但此事自然不能承认,“是纪芳求我,我才推荐了孙健周。哪知道这人品性恶劣?母子俩被你辞退后,我再没见过。”萧沉萸叹服:“还嘴硬。”她道:“你是笃定那家人不会和你当面对证?”萧元漓见她如此,索性也不装了,“你是觉得萧姨这些天冷落了我,开始摆架子了吗?适可而止的道理你不懂吗?萧姨是有为你出气的打算,但也仅仅是出气而已,你不下这个台阶,可就再也没有下个台阶了。萧姨爱惜名声,绝不会让人误会自己苛待继女。就算把人找来,证实了这欲加之罪,可姐姐,我还是会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