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一部分工种,是绝大部分工种都工不抵薪。现场很多掌柜也发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们才不敢站出来质问陆挽。
顾老爷也发现了,他也想不通其中奥秘,只不过不好意思当着儿女问陆挽。现在女儿提出这个问题,他立刻聚精会神等待陆挽的答案。
陆挽叹息一声,反问道:“一件货物成本包含那些部分?”
顾老爷抢先答道:“包括物料、人工、运输和周转。”顾老爷知道自己一定漏了什么东西,但是他就是想不出来。
陆挽继续问道:“那为何字数、质量大体相同的两本书会出现十倍以上价格差异?为何同样大小款式的瓷器,只是釉色不同,会出现百倍以上的价格差异?为何同等重量的缎、绢、纱、锦会出现数倍价格差异?”
这些问题陆挽已经在会场时提出过,顾老爷就是想不通其中奥秘。
陆挽叹息一声道:“一件货物的成本除了刚才顾伯父提出的物料、人工、运输、周转之外还有一项就是知识成本。
书与书不同,是因为书里记载的知识不同。磁与磁不同,是因为材料配方与烧造工艺不同,这些就是知识。缎绢纱锦,织造工艺不同和织造器械不同,这也是知识。
人与禽兽不同,是因为我们不断积累知识,再用这些知识探索新的领域。如孔孟荀朱诸子的书建立起天下的规范,令人间有道,升降有序;毕昇创造的活字印刷,让小批量的书成本降低数倍;还有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工匠发明的治丝机、纺车、提花织机,让纺织效率提高几十倍。。。。。。这些知识无处不在,正是这些知识让我们越来越富足强大。
老、庄、孔、孟、墨、韩、孙这些道、儒、法、墨诸家的先贤可曾收过后世版费?他们无私的把知识共享出来,是否应该属于后世华夏子孙共有?还有九章算经、齐民要术、梦溪笔谈、农桑辑要等等书籍,如无这些书籍,广靠工匠父子师徒口口相传,很多技艺都要失传,哪有今天人间的繁华?不知顾伯父以为然否?”
顾老爷是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反不如听不明白,他老脸一红道:“贤侄说的有道理。你看,哪怕吴老先生已经故去,我每年都会托人把稿费送给他的后人。”
陆挽这次解释的很清楚,顾家老少四人都听明白了,这让他们生起了自己是小偷的异样感觉,不敢再讨论下去。陆挽知道很多事情无法强求,能做到顾老爷这样的已经很不错了。
陆挽道:“伯父明天会去乡下视察农庄和茶庄吧?”
顾老爷道:“是的,贤侄有什么意见么?”
陆挽道:“这次夏税加的不多,而且并未著为永例。我算过了,就算全替农户们全免掉这部分,也只需要几百两银子。伯父意下如何?”下乡农夫比城里雇工收入更低,活更辛苦,而且按户数算数量反而更少。
产业是顾家的,陆挽也只能请求这么多了。不为陆挽刚替顾家解决了个大麻烦,哪怕为了和陆挽拉近关系,顾老爷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顾大少爷突然有所领悟,问道:“这样就能让下面所有的雇工和佃农心服口服么?”
陆挽失笑道:“不一定。”
不一定?顾家大少爷愕然。费劲口舌、又是包治伤病,又是免钱粮,做了这么多还是不能让伙计们心悦诚服,那图的是什么?
陆挽道:“这个世界上永远会有一小撮人欲壑难填,不管你对他多好,他都不会满足。但是大部分伙计还淳朴善良的。只要你把道理给他们讲明白,并且让他们衣食无忧,他们纵使不会对你心服口服,但是一定不会再被他人蛊惑。只要大部分伙计不盲从闹事,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就不足为患。
对了,最先起头的人,大都是怀疑别有私心。顾伯父可曾查明这次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顾老爷道:“我今天已经问清了。码头脚行有几个工头,和城南朱雀帮稔熟,得知上次朱雀帮胡帮主晚上跑了一次腿就得了一万两银子,可能认为我顾家的钱好拿,所以起了贪心,想趁着这次夏税民情,从中浑水摸鱼。”
若只是伙计贪心,不是有人阴谋针对,那就不足为患了。陆挽放下心来。
陆挽每次替顾家谋划都是细致入微,令顾老爷颇为感念,他趁机说道:“我刚才在会上说了,聘请贤侄为我顾家的总掌柜。月俸五百两纹银,贤侄可有意见?”
顾家产业中月俸最高的是总号大掌柜,月俸才二百两,这种收入在杭州城的掌柜之中已经属于凤毛麟角。顾老爷直接翻了两倍多,可见其招揽陆挽的诚意。
陆挽知道顾老爷的用意,却不为所动,说道:“顾伯父盛情,我心领了。所谓总掌柜不过是集会中的权宜之词,伯父不必当真。晚辈在贵府白吃白住,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伯父日后若还有差遣,但凭吩咐。伯父切勿介怀于心。”
陆挽算是委婉回绝了顾老爷的招揽。顾老爷知道陆挽这种人心性坚毅勉强不得,只能以后再慢慢想办法。有大才智之人,果然难以收买啊。
第二天顾老爷去乡下农庄和茶庄视察,依照和陆挽的约定,从田租中扣除了今年多收的夏税。乡下农户比城中市民要更淳朴,所以对顾老爷是感恩戴德。
又过了两日,顾老爷才处理好乡下事务,返回城中。回城后,顾老爷先去了总号,询问大掌柜这几天旗下各商铺工坊是否运转正常,救助会成立好了没有。
大掌柜回道:“底下伙计们热情很高,所有工坊店铺的生产经营都恢复了正常。前几日罢工的几个工坊掌柜也说了,肯定能把罢工的损失追回来。另外,前天晚上雇工们选出了二十几个代表,不过大部分人都不愿额外多担职责,我让他们抓阄定下八个人。他们的职责、名号怎么定?薪俸该怎么调整?办公场所在哪里?”
顾老爷道:“咱们总号前面二楼不是还有几间空房门,打扫一下给他们做公厅。薪俸每人每月多加二两银子,这样应该不会有人不愿意了。至于职责嘛,每日散工之后,他们前来公厅接受雇工申请,收到救助之后再下去走访,确定求助之人是否真正需要救助。名号就先称呼为理事吧。让他们选一人为首,唤作理事长。等这一切安排好后,你让他们商量出个详细章程。”
大掌柜道:“好的。只是这种事以前从未有过,万一以后花费巨大该怎么办?”
顾老爷道:“你放心,陆先生已经算过了。真正家中贫病到生计难以为续的只有百分之五六,平均每户借三四两银子周转绰绰有余,大概需要四五百两就够了。至于工伤,每月只有百分之二三,按平均五两银子算,也只需要两三百两。况且家中贫病的乃是借款,等他们手头宽裕后还是要还回来的。”
其实伤病的药物统一找大药堂采购,价格还能更便宜点。救助会每一个月增加的耗费不会超过一千两,要远远比普遍涨薪水更划算,这点陆挽已经给顾老爷算过了。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顾家旗下从事技术和管理的雇工收入并不低,与其普涨,不如拿出钱进行针对性救助。
救助会属于雇工自发的组织,就算出了问题,也找不到顾老爷头上。这么一来,顾老爷钱少出了,名声也有了,麻烦的事情也沾不上他,真是一个一举多得的好策略。至于雇工,是永远也无法算清这笔账的。
救助会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给了员工们极大的安全感。假如他们家里遇到个啥灾祸,顾家商号能保证你饿了有饭吃,伤病有医看。这种安全感,就算是给个月给员工普涨一两银子也换不来的。
大掌柜统筹顾家生意多年,怎能看不出来陆挽这一策展现出的才智和大局观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他现在更担心的是自己,所以小心翼翼询问道:“那位陆先生近日一直没有来过,不知他何时来号里办公?”
顾老爷道:“那天说请他做大掌柜也只是权宜之词,不然雇工们哪肯听一个少年摆布?咱家这庙还是小了啊,陆先生是不会来总号办公的。”
大掌柜听完算是放心了,继续向顾老爷上报其他事务。
正聊着间,门子进来通报,说龙游商会的郭会长前来拜访。龙游商会乃是浙江最大的商人行会,以金华、衢州商家为主。因杭州乃是浙江首府,获取政商信息要更为灵通便捷,所以龙游商会的会长常驻于杭州。
龙游商会的整体财力和经营范围要远远大于顾家。不过它们以内销为主,和顾家的关系是竞争少、合作多,所以彼此间关系还算融洽。
顾老爷赶忙迎了出去,把郭会长请到书房奉茶。两人见礼过后,郭会长先开口道:“方山兄好不厚道。”
顾老爷道:“长和兄何出此言?”
郭会长道:“方山兄还在装傻!有好办法你也不透露一下,害的我们这帮人被手下那群刁蛮雇工逼得焦头烂额。”
顾老爷明白了,笑道:“我也是刚回杭州,自己家里火烧眉毛,哪有时间和你通气。再说,你龙游商帮财大势雄,就算给雇工们涨点工钱,也不过是拔根汗毛而已。”
郭会长气道:“说的轻巧!我就说,底下这些雇工非奸即坏。我们商会同仁已经商量好,答应给他们每人每月涨一百文工钱,结果他们还不满足,非要我们一个月涨五钱。这不是敲诈么?我没答应他们。结果这些天,他们要么出工不出力,要么故意损毁货物。不然我怎么会说我们现在是焦头烂额呢。
这工钱一涨上去,再想降下来就难了。我商会各家加起来有近百万雇工,一个月涨五钱,那就是几十万两白银。我们是做生意的,又不是开善堂的,怎能容他们如此敲诈?”
顾老爷道:“工头和有技术的工人一个月也就五六两,要求普涨五钱确实过分了。”
郭会长道:“何止是过分,简直就是强盗。不过这民情闹起来,就如钱塘江的大潮,难以抵挡啊。你若软弱,他们就得寸进尺;你若强硬,他们就在背后偷奸耍滑,损失可能更甚于涨薪酬。这么闹下去不是事啊!听说你家新请了一个总掌柜口才了得,要不借我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