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之中似乎与外界并无两样,当归躺在一片草地上,努力地抬眼看了看天,却只能瞧见薄雾之后藏着的淡淡日光。
原来天已经亮了。
“恩人,你感觉好些了吗?”细细的童音又响了起来。
当归再次用尽力气偏过了头,看向了声音的来处。
那是个只有巴掌大的女娃娃,一身白衫绿裙,头上挽着丫髻,耳上挂着两只小指甲大的花苞耳坠,动时颤颤巍巍,十分惹眼。
她一直围着当归打转,“恩人”长,“恩人”短的,见当归满头问号,便委屈道:“恩人,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满满呀。”
“谁啊?”当归纳闷地问道,眼前这女娃显然不是凡人,可除了游蔚之外,他好像不认识别的灵种。
小女娃更着急了,一下跳到了当归的胸口,又爬到了他的下巴旁边,双眼噙着泪问道:“你不记得瀚海镇外的事了吗?”
瀚海镇?那不是他捡到阿蔚的地方吗?什么时候又认识了这个小不点儿?
他正回忆过去的时候,小女娃已经踩在了她鼻尖上,撅着嘴轻轻跺了两脚:“恩人是笨蛋,不仅错怪好人,还不记得满满!”
当归被踩了脸,却根本没什么感觉,只哭笑不得地把视线往鼻尖上凑,刚巧又瞥见了女娃耳上那两只相对大得出奇的耳坠子。
耳坠的材质非金非玉,也不像是真花,他竟还看出了上头蕴藏的浅淡灵气。
仔细瞧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你……你是满天星的花精?”
半年前,当归初离了檀州,辗转来到了东临州的瀚海镇,又在镇外捡到了呆愣愣的阿蔚,两人后来结伴去逛花市时,见别人将一盆蔫蔫的满天星弃在一旁,便心血来潮地照顾了几天,可又过了一段时间,他误以为阿蔚是害人的妖精,便慌里慌张地逃开了,而当时的那盆花,他更是早将其忘在了脑后。
那样一盆不起眼的小花,居然也能成精?当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满满见他想了起来,立马破涕为笑,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本体不要紧吗?”当归不解道,这花精的人形小得可以,法力应该不够挪动本体吧。
“还在镇子里……”一说起这个,满满的两只眼中又泛起了水雾。
“等等……你别哭别哭……要不……说完了再哭,行不行?”当归连忙说道。
“都是恩人太笨了!”满满将眼泪憋了回去,却忍不住又气鼓鼓地踩了他一脚。
“哎呦,哪有你这样的,一边喊我恩人,一边还欺负我。”当归倒是不疼,只是哄孩子似的玩笑道。
“因为你冤枉好人!”满满理直气壮地骂道,她被当归哄了几句之后,终于说起了自己的来意。
满满只有几十岁,却因地利始终受着日精月华,故而灵智早生,可她还懵懵懂懂时,便被人从野外挖走,又一路被带到了东临州,水土不服之下,很快奄奄一息,幸亏被当归与阿蔚救起,不然早就死在花市上了。
说起来,阿蔚才是满满真正的恩人。当归精通医术,侍弄花草却不灵巧,更不熟悉满满的习性偏好,是阿蔚实在看不过眼,悄悄碾碎了两颗鲛珠,将其撒在盆中,满满吸收了鲛珠上面温和的灵力,这才算活了过来,意识也更清醒了些。
可满满还没来得及有所表示,当归却先莫名其妙地说阿蔚是害人的妖精,还一溜烟地逃了,她生性单纯,非要同当归讲清这个道理,便将本体留在了原处,花魂就此跟上了当归。
“你……就这么跟了我半年?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听完满满的话之后,他整个人都傻了。
满满抽了抽鼻子,听他问起这个,心里更加委屈了:“我……我想给恩人托梦来着。”她法力低微,就是托梦也要费好大的劲儿。
“可我并没有梦到你啊?”当归很想挠头,奈何手脚不能动弹,只能作罢。
“那法术……我每个月……最多只能使一次。”满满又是羞惭,又是沮丧,她只有在满月夜才能攒够法力,可这半年来,每到月圆时,不是当归不睡,就是阴天下雨。
当归听说她半年来的艰辛,更是过意不去,又问道:“那你现在怎么……我还在梦里吗?”
“啊!恩人,不行!你要快点醒醒,这里,这里有只鬼,我是借了她的力……”满满之前与当归来言去语半天,一时竟忘了此处的凶险。
一人一花闲话多时,周围始终风平浪静,当归倒是想警戒,可他现在手脚不能动弹,更不知怎么醒了。
“不然你打我一下?”他提了个不怎么靠谱的建议。
哪知满满听了之后,竟二话没说就蹦到了他心口,又是一顿踩踏。
许久之后,当归还是不见起色,满满却累得趴他脖子上不动了。
“满满呀,你要是个胖子就好咯。”当归完全不气馁,反而还对她开了个玩笑。
\”你……\”
可这话却惹怒了满满,她瞪着水汪汪的眼睛,闻言便气得一脚踢上了当归的喉结。
“嗷——”
当归登时便原地蹦了起来——他倒不怎么疼,纯粹是被吓的。
“啊!我能动了!”他愣了一会儿,突然喜道。
满满方才被他甩到了地上,正“哎呦,哎呦”地喊着疼,他赶紧蹲下赔了礼,又把她放在肩上,两人这才探起了幻境。
此处说是幻境,可看起来就是当归一开始见到的那一片忘忧蕈,他绕着走了好几圈,也没想出什么脱困的好主意来。
“总不能砍自己一剑吧……”他随口说道。
“不行,不行,那样你就要变成傻子了!”满满赶忙劝阻道,在此处受伤相当于魂魄受损,对凡人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那怎么办,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陷阱,没有试炼,就连你说的鬼也不在啊……”他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外面过了多久,那两位找没找到郦贞娘,瞧没瞧见那位随风大人……”
他话音刚落,四周忽地刮起了一阵微风,当归被吓得一激灵,却没有武器在手,只能不住地往四周看。
“你们见过我夫君吗?”一清透女声突然自当归脑中响起,他顿时定在当场,不敢再轻举妄动。
“你……你是谁?你在哪?”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声音没有回答他,可那一片洁白蕈子的中心却突然浮起了一个灰白色的光团,它慢吞吞地飘到了当归面前,随后便没了动静。
“是你在和我说话?”当归问道。
那光团点头似的上下动了动,停顿了半天以后,当归的脑中便又响起了那个女声。
“你们见过我夫君吗?”光团问的还是同一个问题,它好像不能直接出声,只能通过意念与人交流。
“你是谁?你夫君又是谁?”当归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直接确定。
他还没等来答案,肩上的满满却已吓得缩成了一团:“她……她就是这里的鬼!”
当归轻抚了抚她的脑袋,再拿眼看过去,顿时觉得后脊一凉。
对啊!这哪里是光团,分明就是什么人的魂魄!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后知后觉的恐慌压了下去,心神稍稍镇定后,才试探着问道:“这位……夫人?您为何将我们摄入幻境之中,与我同来的那三个人现在何处?”
“险些伤了你们,对不住。”女子的声音依旧动听,她不再问方才的问题,而是突然道起了歉,又说道:“他们也没事。”
当归听说三人无事,便安下心来,又想到亡者留于世间,肯定是有什么执念,便打听了起来:“那您可是有什么遗愿未了?”
“我……我也不清楚,我应该是没什么心愿才对。”光团静静悬浮在一旁,声音却显露出了几分疑惑。
“您不记得了?”当归凝神盯了光团好半天,这才发现它有些残缺,似乎只剩下了一魄。
可光团却微微晃了晃,女声又说道:“我都记得,我名叫舒云,有个夫君唤作随风,我俩应该已经死了许多年了。”
声音说起他们夫妻俩的离世,却始终平平静静,无悲无喜。
“那您为何不去投胎?”当归想了想,便知她这一魄不司情感,所以提起往事才这样无波无澜。
可这一魄为什么还记得自己生前的事情呢?
“在去地府的路上,我与其余魂魄失散了。”她忠实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连这一片蕈子的事情都解释得一清二楚。
“这些都是‘溯念’,能留存亡者生前所见,我在此处飘荡许久,既找不见本体,也寻不到夫君,却碰到了这一丛‘溯念’,上面正巧都是‘我’的记忆。”
“吸走了‘溯念’上的记忆后,我不能离开此地,却与雾中植灵都有了感应,也借此找到了我丈夫。”
“我一直借着植灵观察他,想弄清自己为什么被留下,可他找不到我的其余魂魄,又感知不到我的气息,所以直到他逝去,我也没有明白。”
“他死了以后,我的‘眼睛’就看不见他了,我只好接着观察他养的孩子,等他们去世时,又把他们生前的执念引到了这里。”
当然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方才梦中的视角总在变化。这些‘溯念’之上原本属于舒云生前的记忆先一步被她的一魄收去,后来记录下的却不仅是舒云一魄眼中的随风,还有那五个孩子的死前的执念呢!
慢着,阿蔚之前说他采的忘忧蕈效用不对,难道就是自己采错了药,让她也梦到了谁的记忆?
他先将这事放下,又继续问起了眼前的一魄:“舒云夫人,晚辈有些事想不清楚,还要再问问您。按说以随风大人法力之深,他怎么会发现不了这个地方呢?还有,您的魂魄虽说不全,也不至于就挪动不了呀?”
“附近‘溯念’的灵气相互交缠,在此地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困阵,此阵常年闭锁,他就算走到近前也发现不了。”
当归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那我们……为什么我们可以踏进这里?”
“沼泽中的气息最近突然乱起来了,这困阵也就跟着醒了。”她平述着这个事实,又问道:“你们见过毒蜘蛛吧?”
见当归点头,她继续说道:“这些蜘蛛很早便生存在沼泽中,对此地最为熟悉,雾气产生时,它们都选择沉睡在地下,直到最近,才一个个爬了出来,若碰见行人,便吞吃入腹。我猜,它们也是察觉到了沼泽气息的变化,才敢冒出头来。”
阿蔚他们之前虽也察觉了些许怪异,却不如舒云的一魄对雁泽整体了如指掌,听完她的话,当归终于算是弄清了采药人失踪的真相,可他却更加心慌了:“夫人……您既然知道这些,想必也知道气息变化的源头?”
“我只能看清一处,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有两处。”她的声音又带了些迷茫。
“那一处是?”当归的心提了起来。
“就在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