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怪普绪克认不出来,巴特自从进入变声期之后就寡言少语——他觉得自己低厚的声音十分难听。
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儿就坐在他的面前,现在更是紧张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普绪克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把下巴放上去。
她问:“所以,你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的……对吧。”
一个腼腆而内向的男孩子,忽然赤|裸|裸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露着上半身,说一些让人面红耳赤容易想歪的话语。
妈妈,大概是拿什么威胁这孩子了。
巴特捂着脸,羞愧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不,普绪克公主,我是自愿的,自愿将自己完完整整地献与你。”
「你爱普绪克公主吗?」
在听见这句问话的时候,巴特几乎是下意识地否定——不,他不能爱!
自己不过是个粗野鄙陋的制陶工人,而普绪克于他而言,是那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星星,璀璨而又明亮。
……
所有的勇气,在刚刚伸手的那一霎就已经用完。
摘下面具,失去了那道屏障,就这么出现在普绪克公主眼前的他,那一刻因自惭形秽而感到无地自容。
他不再是为心上人勇往无前的战士。
而是又变回了那个腼腆内向的巴特,在掩面说完那句“自愿献身”的话之后,他又结巴了起来。
“我……公主,我……”
尽管被王后委以重任,但他不过才学习了短短半天如何取悦青涩的少女,再加上药物的作用……
让她动情,不必痛苦。
而显然,他做的很糟糕。
若是按照惯例,应该先用潮热温暖的手托住公主小巧的脚踝,得到允许之后,再慢慢往上亲吻。
巴特发自内心觉得这是一种冒犯。
紧张之下,他想到了昨日未完成的吻手礼,结果……却忘记了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场合。
“……”
普绪克不知道要如何安抚这年轻少年受到打击的心,巴特喜欢她,她早看出来了,又或是对她,有某种好感。
只得沉默许久。
直到巴特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缓下来……
“你有感到好些吗?”她伸手拿起了小凳上的布帕叠起来,“抱歉,我刚刚只是想让你清醒一下。”
少女的声音里没有问责。
她只是关切的问话,好似刚才那场闹剧完全没有发生过。
巴特摇摇头:“我没事的。”
他把手放了下来,那叠起的布帕就被塞进了宽大厚实的手里。
普绪克说:“擦擦吧,荨麻可是蜇得慌。”
她的额头上现在还在微微发麻。
谁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掺了荨麻的薄荷水有助于安定。
巴特没说话,他捏着布帕,低下了头,往下看了一瞬,就立刻不安地支起了一只腿。
也许是第一次遭遇这样陌生而又可怕的感觉,黢黑脸上的表情显得窘迫且无措。
其实刚刚,普绪克就已经不小心看到了一眼。
那些油彩上,大抵是混杂了什么助兴的草药膏……这个年轻的男孩子在和异性第一次单独相处在密闭的空间之下,起了一些正常的,健康男性都会有的生理反应。
她又拿起那张装饰着长长羽毛的面具,指腹在边缘捻了一下。
上面鲜艳的涂料十分新,甚至都没有干透,一看就是临时赶制出来的。
黄昏的霞光已经完全落下去,窗外的天空上浮起点点星光。
普绪克站起来,为寝殿内点上烛火,转头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年轻的少年低垂着脸坐在那里,他的腰挺的很直,握着布帕的手擦拭着身上的水,宽阔的肩膀随着手臂的动作使得肌肉的线条流动起来,胸膛的花纹已经被尽数擦去。
在这只有微弱烛火的昏暗之中,普绪克的视线落进来一点儿红。
在巴特的脸上。
橙红的颜色沾到了他的眼睫下,那是鲜亮的,没有一点儿杂色与黯淡的红,在黝黑的皮肤上透着诡异的美。
她几乎能闻到细碎的薄荷叶子被绢布碾出淡淡的清香。
气味从宽厚的胸膛与结实的臂膀上,带着那股让人躁动不安的香游动出来,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势要将人类的本能欲|望俘获。
普绪克听见坐在那儿的人有力的心跳声。
她依旧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长睫毛忽而抬起,少年似乎察觉到了这视线,对视一眼,又马上垂下眼帘,就是在这不算明亮的光线里,也能看见他耳根都要红透,仿佛在无声地继续着先前的邀请。
这一眼,可真是……
普绪克怔了一下。
巴特确实有双漂亮的牛眼睛,乌黑澄亮的。
她并没有坐回床上,而是站在窗子边,轻轻放下烛火。
冷凉的夜风带着干燥泥土的气味,吹散了萦绕在鼻尖的香味,让脑子渐渐清醒。
她问道:“是王后让你来的么?”
巴特点头:“嗯”
他缓了一会儿,脸上的浮红退去,慢慢地将从王后那里了解到的传闻说了出来。
“……”普绪克摸了摸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面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这样啊。”
要是爸爸和大祭司知道了的话,可不得了,她默默想着。
巴特往普绪克的方向挺起身子,他恳求道:“殿下,您不能就这么甘愿去赴死……”
“我希望您能试试王后的办法!求您了!”
对于那最坏结果的想象,让巴特胸口大幅度激动起伏,眼睛里已然褪去欲色,盈上对于死亡而恐惧的水意。
普绪克看向窗外的夜空,明明灭灭的星星,铺撒在夜幕,看在眼里,很多,也很渺小。
她的声音很轻。
“巴特,我不能拿格诺斯的未来,去冒这个险。”
这一世的生命,不单单只属于她自己,更属于这片养育她的土地。
普绪克把拒绝说的很简单:“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每个人生来便自有他要做的选择……”
她沉声:“我不能为了自己想要活着,而选择牺牲格诺斯。”
巴特颓丧地坐回了原地。
窗边的人转过头来,曲卷的褐色鬈发在月光下染上一层浅浅的银光。
普绪克笑了一下,走了过来:“但我也不希望妈妈为难你,如果明日问起来的话,你就这么回答……”
她在床边坐下。
“……”
巴特低着头,温顺地听着,直到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硕大的黑色瞳仁猛地收缩又缓缓放大,难以置信,声音低下来:“可我们……我们并没有……”
“相爱。”
脸涨得通红,嘴里吐出最后两个字的少年只是想象一下,就支支吾吾地哼哧冒热气,但也只是激动了短短一瞬。
他惴惴不安地说道:“您于我并无心意,却假借此般说辞……若是爱神知道这是谎言的信奉之语……”
巴特惧怕再给公主惹上触怒神明的罪过。
倒是普绪克平静得很:“没有关系,就这么说就好了。”
她还记得一点儿大祭司说的关于爱神的形象:一个长着小白翅膀,拿着弓箭的光屁股小孩。
当然大祭司的原话不是这个,都是些什么童稚顽趣,恣意浪漫之类的赞美之词……
但普绪克当时小小的震惊了许久,若是这样的神明掌管权利,那才是真的可怕——有着远远超逾凡人的能力,却有着凡人婴孩一样无所拘束,任性妄为的心性。
而且还是掌管爱情,这种世间最捉摸不透的感情。
啧……
反正那所谓的爱神大抵也是个蒙着眼的混小子,张着一对情爱的翅膀飞舞着,成日里闭着眼乱射箭,要是能给那个信友……
普绪克懊恼:“真是的!”
她在想什么呢,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神明。
要是有的话,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管那神使来折辱她的爸爸妈妈了,格诺斯每年都举行慷慨而盛大的祭祀仪式,从未落下!
“殿下……”
巴特的眼睛一眨不眨。
短短几次呼吸之间,他看见公主脸上快速切换好几次表情,从抿嘴到噘嘴,只觉得心里的某一处涨涨的。
普绪克正好对上这家伙目不转睛的视线,她尴尬地说:“咳,不是责怪你……”
她躺上了床,又递给他一只枕头。
“总之,不必担心,就这样睡吧,我们什么也不会发生,但……”
巴特接过蓬松的枕头,小声地回道:“我们什么也发生了。”这是他们约定的说辞。
夜静了下来。
少年睡在床下侧边的毛皮软垫子上,静静听着床铺之上传来细细匀长的呼吸声。
他看向窗外的星星,抱紧了怀里的枕头。
——若这份充盈在胸口几乎无法形容,丰沛到要溢出的情感,是爱的话。
以对爱神丘比特的信仰起誓,他巴特,一个生来没有享受过半点儿福的人,甘愿受这未知命运的摆布,将自己的爱,也一并献给普绪克殿下。
普绪克躺在床上,视线也落在窗外一颗闪烁的星子上,她很清楚,自己的话不过是让这傻孩子安心而已。
——生与死,根本没有她选择的权利,只有她被选择的命运。
谁知道明天又会怎样呢……
房间外时不时传来匆忙而嘈杂的脚步声,似乎在交谈筹备着什么,偶尔听见几声低低的抽泣与叹息。
这已说明了一切。
普绪克将目光投向窗边那小小的一点儿烛火,看着它在夜风中颤动着熄灭。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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