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

烟花腾空的瞬间,陆淮岳拉起宋清和的手转身就跑。

整条街的人流都往望山楼拥去,呼朋引伴,狂歌痛饮,上元夜的热闹在此刻达到了顶峰。人潮汹涌,唯独他们逆着人海奔跑,如同一把利剑劈开澎湃的长河逆流而上。

长街绚烂,火光迸散,御街两侧的琼楼飞阙皆焰火映得昭明烁亮,五光十色的烟花在头顶炸响,斑斓的光晕匍匐在石板铺就的大道上,被两人的脚步踏过,碎成一地虚光。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游人的笑靥和店铺的灯火如流光般在眼前纵肆,迷离而惝恍,宋清和一时难以分辨,这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梦外。好在手上传来的温度又让她有了实感,似乎她每次游离于世界之外,都有这样一双手托住她,叫她不至于跌落尘埃。

她莫名地想起黑山大营校场上那只飘摇的风筝,还有放风筝的人。此刻,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正紧紧握着她,掌心干燥而温暖,一如往昔,他带她逃离旧日的痛苦,至于他们最终要奔向哪里,她并不在意。

她好像也没那么讨厌烟花了,从前只觉得那东西刺眼、刺耳、刺鼻,会烧坏她的校服,灼烫她的眼睛,还会让高雪那伙人愈发亢奋,变本加厉。可现在她有了新的记忆,今后再见到烟花就会想到这个夜晚,已足够将那些伤痛一一覆去。

宋清和抬头对上陆淮岳的眼睛,他眼底波澜明灭,温润缱绻,那张脸隐在面具后面,她却知道他一定在笑。

爱情真像是一场宿命。

如果说之前发生的那些足以令她心动,在他带她逃离的这个瞬间,她彻底沦陷。

尚书府的一处院落里,陈潜还在练习走路,天亮就要找陈家清算了,她心里像是长满了杂草,躺也躺不住。

院中月明如水,照亮了前路,那双拐杖放在石桌上,她时不时回望一眼,脸上浮起清甜的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当。李婆子上了年纪,熬不住夜,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一旁的小丫鬟仍强打睡意,紧张兮兮地望着她。

陈潜一连走了五六圈才停下,她接过小丫鬟手里的帕子,拭去额上的汗珠,借着堂中透出的灯光,看清了她困得一单一双的眼皮,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满,他们都睡了,你怎么不去睡?”

“奴婢不放心您一个人,姑娘叫奴婢好生照看您呢。”

“真是个傻丫头。”陈潜笑着摇头。

见陈姑娘要回房了,小满连忙推醒睡得打鼾的李婆子,抱起拐杖像只小尾巴似的跟在陈姑娘后面。

“小满,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姑娘取的,”小丫鬟歪着头想了想,“姑娘还说,凡事不必太满,小满可胜万全。”

“小满可胜万全啊。”陈潜若有所思地喃喃低语。

两人沿着台矶迈步而上,小满肩头扛着拐杖,一手扶着陈姑娘,一手推开虚掩着的门,却瞥见里间卧房内有亮光闪烁,她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挡在陈姑娘面前,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屋内寂无人声,陈潜从她身后探出头来,两人这才看清,桌面正中放着一盏走马灯,光影回转,如梦似幻。

小满拎着那灯检查了好半天,才开口道:“这灯看着倒是与寻常的走马灯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

“寻常走马灯要么贴些英雄好汉,战天斗地;要么贴神祇天尊,招财纳福;还有的贴车水马龙,团团不休,可这灯上却只贴了两个小人儿,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我知道,”陈潜抿嘴一笑,“是个奇怪的人。”

这是一盏双层走马灯,每层都贴着一枚小像,两个小人面对面地靠近,重叠,再分离,你追我赶,一次又一次擦肩,紧接着还会再重逢。

陈潜坐在桌前托着腮,手指轻轻拨动灯罩,里面的小人儿依旧不知疲倦地旋转,柔和的灯光照亮她的脸,将黑暗甩在了身后。

“小满,你愿意跟我走吗?”她突然问。

小丫鬟一愣,红着脸忸怩道:“姑娘同意,小满就同意。”

陈潜被她至纯至真的性子逗笑了:“那赶明儿我去问问你家姑娘。”

御街两侧酒楼林立,其间规模最宏大的当属云中鲤和望山楼,端的是雕阑玉砌,飞桥画阁,灯烛晃耀,珠箔银屏。云中鲤共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宇构成,每座都有四层之高,引桥与阑槛交错互通,今夜包间雅座都坐满了人,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永宁郡主和郡马虞伯钧今夜也在此处游玩,两人成婚四年,情投意合,感情甚笃,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后,更是如胶似漆,夫妻俩时常结伴出来饮酒作乐。

望山楼燃起硕大的烟花,三楼雅间里的永宁郡主坐不住了,拉着虞伯钧出来看热闹。

“望山楼今年可是下了血本了,这花炮少说也得有百八十架吧,竟跟宫里的规制差不多了!”永宁郡主趴在朱红色的栏杆上眺望,眸中水光潋滟,两腮染上酡红,“回去我就跟皇姑姑告状,也学那些权臣参他一本。”

烈酒催人醉,夜深寒意浓,虞伯钧怕她着了风寒,将大氅罩在她肩头。

楼下正对着御街,街上百姓纷纷往望山楼走去,唯独两人顶着人潮逆流而行,一男一女,一黑一白,身形高挑,极是扎眼。

永宁郡主原本已有些醉了,待看清那黑衣男子后霎时醒了酒,嗷地尖叫一声,引得隔壁雅间的人也都出来看热闹,虞伯钧将她揽入怀中,隔绝了一旁探究的目光。

“是陆淮岳!”永宁郡主大惊失色,吓得嘴唇都白了,“他怎么在这儿!”

当年永宁郡主痴恋陆家二郎在京中贵戚权门之间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凡有陆淮岳在的场合,永宁郡主必定也在,她还挑了个良辰吉日,央求圣人去给自己提亲,被圣人和官家婉拒,一时沦为笑谈。

靖平二年的惜春宴过后,不知怎的,永宁郡主突然性情大变,宴席上再也见不到她跟在陆淮岳身后,有贵女前去问她,她竟连声说自己当初是被猪油蒙了心。再后来,陆家兄弟手足相残,陆淮岳弑兄之事一出,永宁郡主更是吓破了胆,一个多月都没敢出门!

虞伯钧顿时心疼不已,轻声哄着她:“露儿不怕,有我在呢,更何况陆兄也不见得像他们说的那样……”

“你又来了!跟他做了几年同窗,你就总替他说话!”

永宁郡主恨恨地在他胸膛上锤了几拳,又从大氅里探出脑袋朝下面窥望。

“他这人惯是会装模作样,实则是个黑心肝的,你就是被他骗了,还说他是好人,你看他还硬拉着……”她突然哑了声,眼睛瞪得像铜铃,伸着脖子大叫道,“我去,这个不要脸的,光天化日的竟敢强抢道姑!我非得揍他个满脸开花不可!”

话音刚落她就要往外冲,附近几个雅间的酒客们也都趴着栏杆往下瞅,虞伯钧还在其中看到了不少亲戚同僚。

他生无可恋地微笑着,将张牙舞爪的小夫人死死按在怀里,硬是被永宁郡主十几拳捅得腰子都青了。

“夫人啊,我看他俩并非像你说的那样,咱们是不是误会了?”

怀中传来永宁郡主闷声闷气的怒吼:“误会什么误会!明日我就要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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