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沅眉心微动,她一边穿鞋起身,一边想着,或许这个时候她应该跟他说两句祝贺的话?怎么说他登上皇位,对她也是利大于弊的。
她正斟酌着恭贺的词汇,门“吱呀”一声开了,有冷风灌进来。
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阔步走了过来,踩在木地板上咔嚓咔嚓作响。
顾沅缓缓站起身来,抬眼朝着门外看去,当看到来人时,她整个人怔在原地,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沅沅!”
来人一身铠甲,风尘仆仆,并不是裴元彻,而是半年未见的顾渠。
伴随着这一声唤,顾沅也怔怔的回过神来,不知为何她心底划过一抹失落,随后才是无边的欢喜。
看着自家兄长熟悉又亲切的脸庞,顾沅鼻子一酸,眼眶也红了,快步走过去,哽咽着唤道,“哥哥!”
顾渠上下打量了一番妹妹,她挽着坠马髻,穿着件玉兰色长袄,脸蛋儿似乎圆了些,气色瞧着不错,也不知是不是有身孕的缘故,她的气质看起来比之前成熟不少,给人的感觉也愈发端庄大气。
视线落在她隆起的腹部,顾渠摸了摸鼻子,笑道,“这就是我大外甥吧!好家伙,之前虽然听顾风说过你有身孕了,但乍一看到你这个样子,为兄还有些怪不适应的。”
顾沅含着泪,笑道,“是,已经六个月了。”
顿了顿,她又往他身后望了望,轻声问,“哥哥,怎么是你来接我了?”
说到这里,顾渠的表情一僵。
顾沅见他神色,以为他误会了,忙解释道,“哥哥来接我,我自是很欢喜的。”
顾渠点点头,神色依旧沉重,扯了下嘴角,“是太子殿下派我来接你的。”
顾沅轻轻的哦了一声,长睫微垂,遮住眼底的情绪,“他这会儿应该很忙吧。”
须臾,她又扬起笑脸,笑吟吟的对顾渠道,“你来接我再好不过了,我可想你了,还想父亲母亲,他们一切可好?你一路过来也辛苦,咱们先坐着喝杯茶歇一歇再出发。”
她往榻边走去,又叫小春小冬去沏茶。
转头见顾渠还站在原地,顾沅笑道,“哥哥还站着作甚,过来坐吧。”
见妹妹眉眼含笑,顾渠却笑不出来,站在原地,脚步犹如千斤重一般。
“哥哥?”顾沅瞧出些不对劲来,两道柳眉蹙起,疑惑道,“你这是怎么了?”
顾渠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上前,皮笑肉不笑道,“没,没事。”
他在她对面坐下,不一会儿,小春小冬就捧了糕点茶水进来。
顾沅给他沏茶,又问他家中的情况。
顾渠似有心事,只言简意赅的说了句“都好”,端起茶杯就往嘴里送。
“茶还烫的!”顾沅惊呼。
“咳咳咳……”
顾渠连忙朝地呸了两声,舌头烫的发红,眉头拧得更紧了。
顾沅立刻递了块帕子过去,又让小春去弄凉水来。
“没事没事。”顾渠窘迫的摆摆手。
顾沅眸光沉静,直勾勾的看向他,“哥哥,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可别瞒着我。”
闻言,顾渠目光有些闪躲。
顾沅见状,心里咯噔一下,俯身上前,紧张道,“到底怎么了?”
顾渠呼吸粗重,手握成拳,纠结了好半晌,最终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粗声粗气道,“不管了,这事我瞒不住,这叫我怎么瞒着你!抗旨不遵就抗旨不遵吧,我也认了!”
顾沅一头雾水,双手捏紧了桌边。
顾渠迎上她的目光,板着一张脸,神色极其肃穆,又带着几分不忍,“沅沅,你…你做好心理准备……这事,太子殿下让我瞒着你的……”
“瞒着我?”顾沅蹙眉,“他又想做什么?难道是父亲母亲出事了?”
“不是。”
顾渠摇头,语气沉重,艰难开口,“是太子……他受了重伤。太子本来是要出城接你的,哪知五皇子的余党贼心不死,竟然朝着咱们府上来了。那支箭本来是朝着父亲来的,可殿下他竟然……竟然替父亲挡下了这一箭。”
面对顾沅震惊的眼神,顾渠满脸惭愧,紧握的拳狠狠砸了一下桌子,恨恨道,“我没用,我愧为人子,我当时离得太远,一时赶不及。殿下,殿下他千金之躯,却能这般……我们顾家欠他一个大恩!”
顾渠一闭上眼,脑中就忍不住浮现那惊险的场景。
太子生生挨了一箭,鲜血染红了甲胄,倒地后,脸色惨白惨白的,却还不忘交代他,“太子妃还在驿站等着孤接她,你去接她,别让她担心太久。还有,别跟她说孤受伤的事,没得影响她的心情……把她接到侯府住,想办法瞒着她……”
想到那场景,顾渠眼眶也不禁酸胀,满腹惭愧。
他表情凝重的看向顾沅,语气哀戚,“他还说,他答应你会护住你想护的人,他没食言。”
顾沅心头猛然一震,手腕颤抖,杯盏中的茶水倾洒出一些。
稍烫的茶水落在指尖,她的喉咙有些发紧,胸口也一阵发闷。周遭的一切好像都静止了,耳边只重复着那一句“他没食言”。
恍惚间,她想起几日前裴元彻离开时的场景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她,“你别怕,孤会留下充足的精兵保护你。”
她说她不怕。
他依旧看着她,似是再等她说些什么。
她知道他在期待些什么,可她没说,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末了,语带无奈的说,“你放心,孤会护着永平侯府,还有你关心的云忠伯府和御史府……”
她想护住的,他都护住了。
就因为她没有对他说一句“你也要保重,平安归来”,他便这般不顾性命么?
他是不是还沾沾自喜,觉得他没食言。
没食言,哪里没食言?他不是说了,要她等着,他会亲自迎她回去的么。
骗子,骗子。
强装镇定的将茶杯放好,她抬头看向顾渠,虽尽量保持着平静,可嗓音依旧带着掩饰不住的颤音,“那一箭…很严重么?”
顾渠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扭过脸,嗓音低哑,“箭虽伤在腹部,可……箭上有剧毒。”
剧毒。
顾沅怔住,脸上的淡定表情再也绷不住。
一时间,一种极其复杂又强烈的情绪涌遍全身,胸口像是压了无数巨石般,闷的她快喘不过气来,她只得用力而急促的呼吸着。
屋内变得格外安静,只有窗外寒风呼啸声。
倏然,她猛地站起身来,死死地咬着唇,眼眶泛红,“回去,立即回去!”
第94章
月黑风高,也不知是心境影响,亦或是这两日死了太多人,灯火通明皇宫笼罩着一层浓重阴郁寒气般,刚下马车,顾沅就忍不住打了个颤,只觉得阵阵阴风直往脖子里钻。
她抱紧怀中掐丝珐琅手炉,仰起头,盯着那恢弘殿前牌匾,上书“紫宸宫”三个龙飞凤舞遒劲大字。
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上辈子当皇后日子,不过那时她鲜少主动来找裴元彻,寥寥几次登门,也是气昏了头跑来与他争吵。
现在回头想想,那些争吵……未免有些幼稚可笑。
听到通禀李贵匆匆赶了出来,一见到身披藕粉色鹤氅顾沅,边屈膝行礼,边惊诧道,“太子妃,您……您怎么来了?”
李贵目光往一侧顾渠身上瞟,像是无声在问:殿下不是交代了要瞒着么?你怎么就给抖落出来了?
顾渠这会儿也有些后悔了,从驿站赶回皇宫这一路上,妹妹既不哭闹也不言语,只安安静静坐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偏偏就是这副模样,越发让人担心。尤其他还弄不清楚,妹妹和太子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们俩这是和好了,还是依旧在闹别扭?
粗粝手指稍稍收紧,顾渠浓眉紧皱,担忧看向顾沅,“沅沅,你待会儿见着殿下,别太难过,首先得顾着你自己身体。尤其你如今还怀着身孕,你也得为肚子里孩子着想。”
顾沅侧过身,朝顾渠扯出一抹故作轻松笑,“哥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着,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时辰不早了,你也赶紧出宫吧,回去后记得替我向父亲母亲报个平安……”
看着她这强撑笑,顾渠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缓了缓情绪,他鼻音粗重说道,“沅沅,是哥哥没用,没护好双亲,这才致使殿下遇险。你怀着身孕本就辛苦,现下又遇到这事。若是殿下他真有个……”
他哽了哽,将“三长两短”咽下去,继续道,“我们顾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腹中孩子。”
顾沅垂了垂眼帘,低低道,“哥哥这说是什么话,我是顾家女儿,父亲也是我父亲。况且这事,若真论起来……是我和他事,与你们无关。”
顾渠愣了愣,有些听不懂她这话。
顾沅深深看了他一眼,黑眸沉静,淡淡道,“哥哥回吧。”
她这话时,语气明明是平静,却有一种不容置喙压力,带着上位者气势。
顾渠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不放心看了她一眼,见她径直背过身,这才沉沉应道,“好。”
顾沅在小春小冬搀扶下,由李贵引着,缓步往大殿内走去。
凛冽寒风中,顾渠看着那道纤细藕荷色身影,神色晦暗不明。
妹妹这一趟回来,好像变了许多,仿若一夕之间成熟了,方才看向他目光竟莫名有种阅尽世事沧桑感。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不见,顾渠才慢慢收回视线,心头暗暗下定决心:若是殿下福大命大,逃过这一劫安然无恙,那他们顾家满门定然誓死追随他,绝无二心。若殿下没挺过来,那他们顾家将会用性命护卫殿下唯一血脉,终生侍奉!
……
紫宸宫内,明黄色幔帐用倒金钩挂起,错金螭兽香炉燃着上好沉香,可细细闻,依旧能闻出香气中夹杂药味与血腥味。
绕过那扇九尺高紫檀边嵌牙五百罗汉屏风,只见那张大床旁,崔皇后和景阳公主正枯坐在两旁,眼睛皆通红,不知是哭红,还是熬红,脸上也是掩饰不住憔悴。
一见到顾沅来,两人都愣了一愣。
崔皇后静静地看向顾沅,视线先由她脸再到隆起腹部,随即又看向她脸,脸上神色难辨,并未出声。
景阳却不同,蹭一下站了起来,委屈中带着几分难以抑制怨怼,娇俏杏眼直直盯着顾沅,冷声道,“你来可真够早!”
崔皇后淡淡道,“景阳,怎么跟你皇嫂说话。”
景阳气呼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瓮声瓮气嘟囔着,“皇兄真是疯了,一向都是臣子护君,哪里有君主拿性命去护一个臣!疯了!”
顾沅知道她心里难受,也不放在心上,只缓步上前,先朝崔皇后行了个礼,又轻轻唤了声“景阳”。
景阳不理她,始终给她一个侧影。
“你看看太子吧。”崔皇后起身,又扯了下景阳袖子,示意她让出位置别挡着顾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