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第二日清晨,他又得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冠,威严冷静的上朝,尽皇帝的职责。

后来他将皇位传于小太子,他搬去偏远的宫苑做太上皇,忧思成疾,身体每况愈下,咯血成了家常便饭……

他死在了一个落雪的冬天,瘦骨嶙峋,暮气沉沉,临死前,他喊着她的名字,“是你来接朕了吗。”

话音落,他阖上了眼。

这便是裴元彻的一生。

她本以为梦境会结束,没想到一道白光闪过,她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

这个梦境里,有长安第一美人顾沅,却没有太子裴元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与文明晏顺利成婚,婚后过了一段愉快的时间。

不久,五皇子即位,他是个自负多疑、好大喜功的皇帝,而文明晏是个品行高洁、一心为民的直臣,这样的君,这样的臣,凑在一起的结果可想可知。

新皇大肆建造皇宫,文明晏冒死直谏,毫无疑问的惹怒了新皇,下了大狱。

顾沅为了保住他的性命,散尽家财,上下奔走,最后总算保住他一条命,但她却因心力交瘁、过度劳累,怀了两个月的孩子没保住,还落了病根,从此子嗣艰难。

岭南瘴气重,她身子娇弱,随着文明晏一同去,一路走一路病,到了岭南,人也憔悴苍老了许多。

不同的州府,官场的情况却大同小异,屡屡受挫后,文明晏一蹶不振,顾沅操持里里外外,夫妻看似和谐,但总是缺了些什么,显得冷清。

某日公婆来信,说送两个丫鬟伺候他们。

那两个丫鬟前凸后翘屁股大,一看就好生养。

顾沅看一眼,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隔了两日,安排进了文明晏的房里。

皇帝江山坐不稳,内有藩王之乱,外有戎狄侵扰,朝堂纷乱不断,没几年,四处割地为王,岭南刺史也扯旗造反,造反同时也不忘广纳美女。

顾沅这个曾经的长安第一美人,虽不如当年娇艳,但风韵犹存

刺史抓了文明晏小妾所生的一双儿女,让他妻与子,二选一。

小妾、公婆,齐齐跪在顾沅面前磕头,求她行行好,孩子还那么小。

她去看文明晏的眼睛,文明晏不敢看她的眼睛,扭过了头。

那一刻,她明白了,在这个世道,她的美是祸。更绝望的是,这个男人从来都护不住她。

她不堪受辱,那晚撞柱自裁。

头撞在柱子上好痛好痛,痛得她忍不住掉泪,温热的鲜血不断的从她额头流出,渐渐没过她的眼睛,眼前化作一片绚烂的血色……

顾沅惊得一声冷汗,再次睁开眼睛时,明远法师的经也念完了。

见她睁大一双漆黑的眼眸怔怔的望着他,明远法师念了句阿弥陀佛,笑道,“看来老衲这经诵得不错,太子妃听得这般入迷。”

顾沅还沉浸在刚才那两个无比真实的梦境里,愣怔的坐在原地。

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感知到痛觉,她一颗心也定了几分。

是了,现在才是现实,刚才那些都是梦。

“人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1]”明远法师轻叹了一声,“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

顾沅在心头呢喃了一遍,直直的看向明远法师,“法师,我刚才做了两个梦……”

明远法师道,“人生不过一场大梦,活好当下,方为正途。”

说罢,他缓缓站起身来,朝顾沅一拜,“太子妃,时辰已晚,你也该回去了。”

云霞漫天,旖旎崴蕤。

在将暗未暗的天色中,一辆马车悄悄回到了皇宫。

是夜,绵长幽深的走廊上宫灯幢幢,紫宸宫内灯火通明。

雕花紫檀大床前,顾沅凝视着床上的男人,一瞬间,他上辈子死前的模样与他这副安静昏睡的模样层层重叠。

静静地站了许久,她垂下眼帘,低声道,“裴元彻,或许没遇着我,你上辈子会过得更快乐。当个被百姓称赞、青史留名的贤君,有善解人意的妃妾,儿女双全,没有执念、没有爱别离、没有怨憎会、没有求不得,不会患头疾,不会忧思过甚,也不会咳血早逝……你囚我,你也遭了报应。我顾沅从不欠你的,这一切都是你活该。”

她黑眸清亮,语调平静,“我也不恨你了,也不怨你了,两辈子了,真的累了。人总要向前看的不是?”

有风从窗间吹来,烛光摇曳,忽明忽灭。

顾沅盯着那个与她纠缠了两辈子的男人,眉眼间尽是平和,淡声道,“裴元彻,如果你能听得见我说话,那你尽力活下来。从此,我不欠你,你不欠我。”

她稍作停顿,垂下的手倏然牢牢捏紧,提起一口气道,“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说完这话,她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一般。

再抬眼看向床上沉睡的男人,她稍扯了下嘴角,同时又松口气,没听见也好,自己怕是真疯魔了,竟然说出那样大胆的话。

低下头,她轻抚了下腹部,缓缓转身,小声道,“小家伙,我们回去睡觉吧,”

她抬起脚步往前走,倏然,袖子被一道力气给扯住。

顾沅怔住。

好半晌,她慢慢的转过头,眸光闪动。

视线之下,那躺在床上的男人睁着一双狭长的凤眸,眼尾微微上挑,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抹虚弱的浅笑,语调沙哑道,“沅沅,你说话算话。”

作者有话要说:[1]百度百科:佛教八苦

第96章

二月初,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昏迷已久的太子也总算醒了。

御医诊脉,太子体内仍有部分余毒,这回能苏醒多亏他身体一向康健,再加上求生意志强烈,才得以挺过这一关。至于余毒,用药慢慢调养,并无大碍。

一时间,朝野内外一片喜色,皇宫里更是张灯结彩,上下一新,宫人们换着新宫装,喜气洋洋的简直比过年那会儿还要热闹。

二月二十五日,钦天监推算的大吉日,太子裴元彻正式即位,改年号为启新。

同日,新帝下旨,皇后崔氏封太后,入住圣端宫;太子妃顾氏封皇后,入住凤仪宫。

永平侯晋爵,升为一品平国公,世袭罔替,侯夫人赵氏封为一品国夫人。永平侯之子顾渠官升三级,为二品镇国将军兼太子少保,其妻白氏为二品诰命夫人。

新帝对顾家的眷顾,让外人眼红不已,恨不得立刻将自家女儿送进宫中,获得圣宠,光耀门楣。

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大臣原本想着新帝登基,应当会选一批新妃嫔充实后宫,而且中宫皇后怀着孕不能侍寝,更是新妃上位的好时机,不曾想朝堂之上但凡有提议选秀的臣子,都会被新帝厉声呵斥。

新帝是个狠厉的性子,模样生得威严冷漠,平时不发脾气就一副不好招惹的模样,一旦发起火来,更是骇得人两股战战,心颤胆寒。

这般训斥了两三回,之后再无大臣胆敢提选秀的事——虽说谁都想求富贵,但也得有命享受啊。

这日,圣端宫内。

晋国公夫人一脸拘谨的坐在黄花梨木圈椅上,手中的帕子紧紧地捏着,上半身稍稍往前倾去,压低了声音道,“太后,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呀?这都即位一个月了,他真打算就这样把后宫空着?”

“皇帝怎么想的,哀家哪知道。虽说母子连心,那也得是自个儿肚子里出来的才连心,他又不是我生的。”崔太后慢悠悠的转动着手中佛珠,自打当了太后,她每日逗猫养鸟,念念佛看看书,日子真真是悠哉极了。

晋国公夫人一噎,默了默,还没想好下一句,又见崔太后觑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来这些弯弯绕绕的。”

“这……”晋国公夫人迟疑片刻,缓声道,“这不是想着,若是陛下改变心意想选秀了,咱们敏敏还有机会么?”

“敏敏?你之前不是打算将敏敏嫁给你娘家外甥的么,怎的又改变主意了。”

“这…唉,是,我原本是那样打算的,可是老爷他……他看着顾家水涨船高,风头无两,就……就有些不大高兴。”

晋国公夫人满脸忧愁,见殿内也没外人,索性与崔太后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敏敏是我女儿,我这当娘的自然是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我娘家那外甥的确很不错的,敏敏她自个儿也有意,这本是一桩好姻缘的。太后,我知道您一向最是疼爱敏敏这个侄女,要不您劝劝老爷吧,我在他面前压根说不上话,我若说多了,还得遭他训斥。”

崔太后一下子明白过来,敢情是她那个兄长贼心不死,见着顾家的女儿争气,他也想把女儿送进宫里求荣华了。

若说之前崔太后还动过这样的心思,这会儿是半点都没有了,想到裴元彻都能为顾家人挡刀,命都不要了,但凡涉及顾沅的事,他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咱们的皇帝是个痴情种子。”崔太后不冷不淡的笑了一下,又拨了一圈佛珠,才慢声道,“敏敏进宫只会毁了她一生,没准还会惹得皇帝不悦,与哀家生分起来。这事你放心,你放心,哀家会与兄长说的。也是时候与他谈谈了。”

晋国公夫人自是感激不尽。

三月的阳光和煦纯净,透过碧柳色窗纱照进殿内,洒下一室璀璨的金光。

凤仪宫内,张韫素腻在顾沅身旁,脑袋贴着她圆鼓鼓的肚子,一脸惊奇,“哎呀动了!还有声音!小孩子在肚子里就会出声了?”

卢娇月打趣道,“你嗓门小一点呀,别吓着他了。”

“男孩子的胆子哪有那么小。”

“你怎就知道是个皇子,万一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公主呢?”卢娇月笑着反问。

“不,这一胎一定是个小皇子才好。”张韫素语气坚定道。

顾沅轻叩着杯盏,眉眼温软,垂眸看向张韫素,“为何一定得是个皇子?你从前不是一直说,男孩顽劣难驯,还是女儿贴心乖巧么。”

张韫素缓缓坐起身来,一本正经道,“女儿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沅沅你这一胎若是生了公主,前朝估计又得闹着让陛下选秀了。若是生了个皇子那就不一样了,国朝已有皇长子,催选秀的那些人也不敢贸然开口,你中宫的地位也会更稳。”

听到这话,顾沅没说什么,卢娇月想了想,面色也凝重起来,点了下头,“嗯,素素难得说了句正经话,是这么个理。前段时间为着这事,也有不少人来撺掇我父亲上书进谏,弄得我父亲都称病,闭门谢客了。沅沅,你一人独宠,风头太盛,若有个皇子,你也能有所倚仗。”

顾沅垂眸看向隆起的腹部,轻声道,“儿子也好,女儿也好,只要是我的孩子,我都会尽全力去爱护他。至于选秀……”

她扯了下嘴角,笑得有些无奈,“我母亲前两天进宫专门与我说了这事。她想让我贤德些,主动去劝陛下纳妃。”

张韫素和卢娇月都拧起了眉头,“然后呢?你劝了?”

顾沅摇摇头,拿起一枚橘子慢条斯理剥了起来,“没劝。他选不选秀,是他的事,与我何干。”

这疏离的话,让张卢俩人面面相觑,她们不懂为何顾沅对皇帝这般冷淡,但顾沅向来做事都有她自己的道理,人俩口子的事,她们这些当朋友的过多置喙也不好。

掀过这个话题,几人又聊起这几月长安城里的事。

比如周家的那个周明渺,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发生那等私通和尚的丑事,被匆匆嫁去了肃州,嫁过去没多久,突然身染重病死了。

而那周家的长子周平林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断了四根手指,还被割了舌头,经此刺激,成了个不认六亲的疯子。

这回新帝上位,与那几位皇子有关的官员,该砍头的砍头,该抄家的抄家,该流放的流放,这周家便是被抄了家,流放千里,听说周老爷在半路便身染恶疾,药石无医了。

顾沅听到周明渺嫁去肃州,这才恍然想起,大年初三裴元彻是给谁去送花圈了。

这男人一向如此,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说完周家,张韫素又说起卢娇月,“沅沅,你还记得郑泫不?这人可真有意思,之前隔三差五找借口登月娘家的门,长安混乱的那几日,他更是将他府中的护卫统统派去了卢家,他自己府中就他一人。我猜啊,要不是他顾及着月娘的闺誉,估计恨不得亲自拿着刀剑去月娘家门口当门神。”

顾沅被逗乐了,朝卢娇月眨了下眼睛,笑道,“我们月娘的姻缘这不是来了么。”

卢娇月两颊飞起红云,娇嗔道,“我还得再看看他的表现……反正我也不急着嫁人。哎呀素素你也别尽说我,陆家不是也快上你家提亲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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