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电流不稳，天花顶上的吊灯忽明忽暗。
林诚看着陈诺在灯光底下忽明忽暗的脸，心底升起了一抹寒意。
看着林诚手中送过来的打火机，他的嘴角微微拉扯，手里夹着的那根烟轻轻颤抖。
“我……我不抽烟。”
“戒了？”
陈诺一脸惊讶，“白天不还好好的吗？”
林诚额头上的汗更多了，他努力地平稳着自己的呼吸，最后终于还是强自露出了一抹笑容，“陈总，要不我们还是坐下谈吧？”
他伸出手指着办公室中间的座位，朝着陈诺发出邀请。
两人像第一天见面那样，再次坐定，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有满屋子散乱一地的文件，让人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等我烧个水。”
林诚开始摆弄他那套功夫茶。
陈诺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喝。”
“怎么？祁门红茶不合你的口味？”
林诚一把推开他身前的抽屉，将里面一包包东西拿了出来，声音急促：“下关沱茶，黄山毛峰，白毫银针，你喜欢哪一种，我这都有！”
陈诺依然摆了摆手：“我不喝。”
林诚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他咬着牙道：“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陈诺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林总可能误会了。”
他将茶杯拿起，放在了一旁：“我不喝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就是单纯的害怕你下药了。”
林诚：“……”
他呵的一声，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你太小看我了。”
“那可不是，就是因为足够重视，所以才要好好提防。”
陈诺摇了摇头，笑着道，“毕竟是短短几个月就能骗到几千万的人物，我得小心点。”
“呵。”林诚自嘲地笑了一声，“这不是一分都没有到手吗。”
眼看着陈诺还要说什么，林诚从鼻孔中哼出轻蔑的鼻音：“别说那么多废话了，直接说吧，你想怎么样。”
看到他一副不想深入探讨的模样，陈诺轻叹了口气，拿起手机：“要么，我现在通知工人发货，让海关检查一下你那批货的真假，要么，我现在就取消这笔订单，就当这批货没有出现过。”
听到他这么说，林诚猛地抬起头：“条件是什么？”
他的眼中有焦急，有渴望，有怨恨，还有一丝丝忌惮。
今天晚上同时发出去的货物有很多，但其他货物他都不担心。
因为等到这批货经过漫长的运输，送到经销商手中，再到他们拆开收货发现是假货的时候，他林诚早已经逃之夭夭，去到海角天边了。
但陈诺这批货不一样。
这小子竟然直接发到一个新建的海关特殊监管区去了。
也怪林诚自己不小心，没有事先打听好那边的情况……
他这么想着，但忽然心里一个激灵。
不对。
这小子就是故意的！
正常的监管区域，在发货的时候就会知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林诚是肯定不会发出这批货的。
但是新建的监管区域在物控网络里更新慢，所以这边在发货的时候，没有收到过任何提示。
陈诺从一开始就计划这么做了！
想到这里，林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我无冤无仇……”
他低声说着，却被陈诺打断了。
“无冤无仇？”
陈诺的声音里是轻蔑的笑，“你骗我钱，说无冤无仇？”
“那点钱我还你就是！”
林诚低吼道。
“哦，忘了和你说，萧良是我弟弟。”
陈诺抬眼看着他，“你差点害他坐牢，这算不算有仇？”
到这里，林诚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第一天的时候，从陈诺踏进这扇门开始，就是带着干掉他的目的来的。
他颓然长叹了一声：“就差一点。”
“你们一共几个人？”
陈诺开始慢慢和他聊。
林诚瞥他一眼：“你是警察？”
“当然不是，我早就说了，我是个商人。”
“那关你什么事？”
“聊聊！聊聊天儿不行吗？你不是说最喜欢和商人聊天了吗？”
陈诺指着林诚一脸鄙视，“心口不一！”
林诚胸口痛：“……我他妈是个骗子。”
陈诺一愣，哈哈道歉：“不好意思，有点忘记了。”
让陈诺这么一搅和，林诚忽然看开了。
我是个骗子？陈诺才真正是个骗子吧。
自己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原来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算计了。
事到如今，他惨然一笑：“说吧，你想问什么。”
“你们一共几个人？”
“三个。”
“老婆孩子都不是吧？”
“雇的。”
“其他人呢？”
“发货，这么多货，我一个人哪搞的过来？”
“这两个人是……”
“我以前的员工。”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
聊到这儿，林诚终于停下了回答。
“没猜错的话，以前就是做手机行业的吧？”
“……没错。”
“那为什么变成这样？”
“……”
林诚看着年纪轻轻，却又肆意张扬的陈诺，摇着头笑了笑，“你这么年轻，没被骗过吧？”
陈诺笑道：“那就看你接下来的话足不足够打动我。”
这个回答让林诚感到意外，也让他感受到了一丝生机：“你的意思是……”
“你还有机会。”
陈诺摇了摇手机。
意思很简单。
你的故事，能不能骗过我？
让我就这么放过你。
明白了陈诺的想法之后，林诚吞了口唾沫，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两年前，林诚在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做统货。
他为人豪爽，货又及时，还乐于助人，在当地也闯下了不小的名头。
他一天天地经营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一个外国人。
准确的说，是个印度人。
这个印度人在当地开了一家公司，老婆孩子都带在身边，做生意也是现钱现货，从不拖沓，口碑很好，专门做海外的生意。
这次登门拜访，是想和他谈一笔大生意。
往海外出统货。
“中国的东西质量好，价格也好，海外特别受欢迎，我们达成合作，一起发财！”
对方如是说道。
第一次，对方拿了六百万，要手机电池和外配，外配就是外壳、充电器、耳塞等配件。
这么多的货，林诚一时也拿不出来，于是他召集一些关系较好的亲朋或同行，大家一起，花了一周的时间把这批货组织好，并装船送出。
这次生意很顺利，除了预留的5%售后（这是一般买家会扣的钱，防止货物要退换），买家当即结清了所有货款。
一个月后，这个买家又再要货，依然是六百万，这次林诚准备充分，以更快的速度将货统好发出，依然是5%的售后，其他货款全清。
“你可以到外面看看，现在哪里拿货不是20%的售后，他只收我们5%，还货款现结，你说这生意我做不做？”
林诚似乎在说给陈诺听，又似乎在反思当初的自己，但陈诺没有接话，只是在听他继续说下去。
第三次要货，对方要了一千万，而且要得很急，那次他们现款只有五百万，相当于要先结一半，后面的一半要到货之后才结。
钱不够，货又催得急，小商家们纷纷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林诚拍板：赌一把！
货发出后，所有人都忐忑不安，但五天之后，大家接到去结账的短信和电话，纷纷高高兴兴地去把货款结了回来。
“第四次要货的时候，已经是一千八百万，我们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的单子，大家都觉得，要发一笔大财了，大家不停地拉人进来，一起将这个单子抗上，但也有一些有因为担心而退出了。这一单做完，确实很多人发财，退出的人也在悔恨，大家都笑，说还是海外的生意好做，赚钱那么容易。”
听到这里，陈诺已经知道结局了。
“第五次要货的时候，货款是六千四百万。”
林诚双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陈诺，但陈诺知道，他的视线穿透过去，是对过去的追忆和悔恨。
林诚的故事就到这里。
陈诺能想象，这后面隐藏着多少个家庭的破灭和绝望。
但他并不同情。
没错，对方给他们设了一个陷阱。
但一步步往下跳进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
陈诺相信，那些中途退出的人，一定有再次加入进去的。
那些一直在里面的人，也一定有感觉到不安而退出的。
每个人的命运，都在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给出了答案。
话到这里，陈诺倒是有点好奇了：
“那你背井离乡，跑到深城来搞这一出，总不会是想替家里的父老乡亲把钱给填上吧？”
林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要说是的话，你信吗？”
陈诺笑了笑：“这个谎话不够考究，换一个。”
“我想找到那个人。”
林诚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查了很久，终于让我摸到了一点影子，这小子跑到了海外，还是做电子产品，我们那边他不敢去了，偶尔会到深城来做点生意。”
靠，这么精彩？
陈诺就恨桌子上没有瓜子，要不一定是一顿好嗑。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他在做一些往海外卖山寨机的行当，我琢磨了一下，他可能要在深城再如法炮制一套同样的骗局，于是我……”
“于是你先下手为强？”
陈诺乐了，“这个理由能说服你自己吗？”
林诚攒着拳头，脸上神色挣扎，终于轻叹了一口气：“我迷失了。”
“我原本是真的想好好做一款手机，然后试试能不能把那家伙钓出来，可惜时间不够了……”
林诚摇了摇头。
“时间不够？”
陈诺眯着眼睛思考着这句话的意思，猛然惊醒：“你借的高利贷！”
林诚前两年刚被骗了个倾家荡产，来到深城之后，却很快能够白手起家，建立起一家颇有名声的手机公司。
他的钱哪来的？
除了高利贷，陈诺想不到其他的方式。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周转资金了，但是还不过来。”
林诚无奈地笑了笑，“他们10%的月利，你借五十万，拿到手上就四十五万，先抽一个月的利息。”
陈诺沉默。
这玩意儿就是这样，真正的杀人于无形。
“幸好华强北是个好赚钱的地方，我又有行业经验，一次两次，确实也翻了本，但不够，速度太慢。”
“所以你想搞一笔大的？”
“没错，我借了足够的钱，还找一些在深城认识的朋友入股，准备做一款山寨机出来试试水，这几年山寨机行情很好，不出意外，我能连本带利地赚回来。”
“但意外来了。”
“……那个杂种！”
说到这里，林诚额头上青筋直跳，这还是陈诺第一次看到他骂脏话的样子。
“那个印度人！他认出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我借钱的事，他告诉那班讨债的人，说我早就倾家荡产，根本还不起钱，所以他们开始不停催债，可是我的钱都压在货款上，怎么还得起！”
林诚的表情开始狰狞：“既然他要我死，那就都别好活！”
听到这里，陈诺轻叹了口气。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复杂的，善恶或许也就是在一念之间，但——
“这个故事挺考究的，可惜依然是谎言。”
陈诺敲了敲桌子，轻声说道，“你刚到深城的时候，就有老婆孩子相伴在身边，她们两个足以证明，你从一开始，就只是想着捞一笔跑路而已。”
这话一出来，坐在那儿的林诚终于僵住。
他的瞳孔巨震，手在微微颤抖。
沉默好久，终于，他将那支一直都未点起的烟，送到了苍白的唇间。
陈诺轻叹了口气，从烟盒中抽出最后一支烟，自己点燃，然后将火机抛到了他的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火，你自己点吧。”
起身离开。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林诚忽然开口：“我还有机会吗？”
站在门口，灯光照亮了陈诺的背影，他微微侧过头：“货都做了吗？”
林诚黯然地点了点头。
“你看，一直都有机会，只是你肯不肯而已。”
陈诺笑了，“走吧。”
“去哪？”
林诚眼神迷茫。
“出货。”
陈诺答道，那最后一支烟，在黑暗中闪着点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