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强忍着不听话的植入物给宿主带来的身心双重折磨,脸颊发烧,翻身跃下屋檐,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位邦克,这位表面上的绅士,别人口中的半个疯子。
不知怎地,他突然看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沧桑感。
近看之下,这人的脸色的确明显写着“有病”两字。
他的脸部轮廓瘦长鲜明,眼袋微微发黑,嘴唇和指尖缺氧发蓝,可能是害了肺病或哮喘,但这不是他身上最主要的祸根。有某种东西正由内而外瓦解着这人钢铁般的精神,由最深的地方开始,因而他的表面部分依旧完好从容。
也许这就是异语侵蚀的副作用,这人能撑到现在着实不容易,也许是因为他对某种事物的信念甚至是执念,或者一位爱人,一根长期的情感支柱。
“瑞文。久仰您的大名。”他主动和对方握了握手,试探了一下对方的机械手臂,差点没被烫伤手心,它们滚烫无比。
“邦克。感谢您的协助。”对方彬彬有礼地重报了名字。
他在“营业模式”的时候会带上一点新德市南部口音,这我在那天他独处时一点也听不出,瑞文心想道。
这多半是为了迎合上司的喜好,新德市南部口音被认为是企业家和银行家的象征,而在此基础上压低尾音则是低人一等的象征。这人很会选“面具”。
“您接下来有安排吗?我有些事情想聊聊,这涉及到一位和你我皆有牵连的客户。我们可以去硫磺山,离这里不远,我请客。”瑞文有意无意地将姿态又放高了些,观察对方的反应。
“十分荣幸,我可以备硬币。”邦克平静地答应了下来。
他很清楚中下阶层的待客之道,知道一方请客另一方备小费这种不成文的规定,不拘谨,但为人比较低调,的确像从最底层爬上去的,瑞文暗忖道。
如果对方出身中产或以上,面对陌生人,多半不会爽快应邀。
而若非对自己的实力相当自信,也绝不会与陌生人配合得如此从容。对方在此之上还拥有压倒性的经验,老实说,是个不错的学习对象。
硫磺山酒吧刚开门,男酒保斯考特把挂牌和几张庆祝限酒令废除的彩色画报挂到门口。这家酒吧是城郊最早区分吸烟区和无烟区的,其中的吸烟区是一个大型独立空间,而无烟区则是几个独立宾馆式包间。
“嘿,一个多月没见了吧,这是混得风生水起了?”
“而你和我上个月离开的时候一样,在擦杯子。”瑞文不经意地调侃道。
的确,这里几乎一成不变,而自己和上一次来的时候完全是两样子。
“不一样,我的孩子要准备上学了。”斯考特带着一丝自豪地说道。
“不错啊。给我酒单,再给我一个空杯子。是那所半工半读的吗,叫什么擦鞋学校的?”
“是威格制鞋学校。”斯考特略带不满地嘟囔道:“而且他们教的也不是擦鞋,而是制鞋、鞣革、写作和算数。”
最后,你的儿子会毕业,在威格制鞋厂里获分一个职位,最好的情况能当到文员,月入4000烈洋左右......瑞文默念他没说出口的下半句。
坐到吸烟区的靠窗位置,他低声念出了“愈合之触”,先是复原了自己的左手,然后双手盖住空杯,静待片刻,得到了一杯红配绿的怪东西,几种基酒和几种配料被乱混进了一个杯子。
大概是昨天打烊前斯考特的即兴特调。
他浅尝了一口,呛得实在无法忍受,赶在异咒效果结束前把它回溯成了一杯“祖格尾巴”。
胸口那条缝线他目前不敢乱动,生怕一动会让胸腔内容全跑出来。
连着两天一点正经觉没睡,中途做了个勉强算“昏睡”的手术,他现在反而清醒了起来。
现在,他希望能在和这位“黑日”先生的闲聊中了解几件事情,一是他4月8日拜访格林达的具体原因,二是关于自家“上司”被劫了的那笔赏金。
第三,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多了解一下“白铁”这个异咒派别,还有上位存在的启示。
对于第一个问题,邦克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基于影响不算严重,我只希望能给对方一个中性的提醒,洛克菲尔先生不希望任何人偷窥女儿尤娜小姐的私生活。我本人还希望进一步把沃伦先生收买为报社的线人,为我提供更多有效信息,保护尤娜小姐的隐私,而我会出钱把它们买下来,不过......”
“不过您没想到他会因意外身亡。他死于一只夜行锹。昨天正午,我在路上同样看见了许多夜行锹的尸体。这不是一种经常能在光天化日下见到的生物,不知道您对这点有没有头绪?”
邦克摇了摇头,眉头一皱,又补充了一句:“没什么头绪。”
作为一名侦探,他意外地不擅长说谎,瑞文心想。且不提他每次提到尤娜语气就微微上扬,少了新德市南部口音里的前鼻音,他那双特殊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他内心的感受。
那就像两个随时都要满溢的墨水瓶子,两个随时都将开启的深渊豁口。
“至于米涅瓦阁下早已盯上的那群人,我愿意致歉。我剿灭那群人并非为了赏金,具体原因。我不得不保密。为此,我愿意作出一些私人名义上的补偿。另外,我并未从那几栋建筑内取走任何物品,也还未通知收尸队,您可随意搜索。”
如果我有您那个薪金,我应该也会变得像您这么慷慨。
“补偿就免了。不过,刚才您的能力着实让人佩服。如果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话,我倒是希望能把物质上的交流转换成一次日后合作的机会。我相信疯......我相信米涅瓦爵士会希望看到这样的合作,这某种程度上象征了桥梁的稳固。”
“灰衣天使”这件事就免了,瑞文觉得有些大材小用。日后要是碰上更难缠的悬赏目标,有个强大的外援固然是件美事。外援是否让人安心,这点就另当别论了。
“只要不和洛克菲尔先生的吩咐或尤娜小姐的放学时间冲突,我愿意提供帮助。”
“与之相应地,作为替沃伦一家办事的侦探,我希望您也能替我代办一下沃伦先生未能完成的事情,为我去检查一下那家报社里是否还有侵犯尤娜小姐隐私的照片,我同样会出钱买下它们。”
这人对尤娜的上心程度完全超出了公事的级别。刚好,格林达应得的赔偿金中,有一份应当由雇主方出,自己正打算去争取一下。
“成交。”
想到双方有个同等级别的上司,想到双方都在受身体里的一些小声音、小麻烦或者大麻烦困扰,瑞文就不由自主地产生了种想把对方当作病友的心情。
邦克点的是杯普通的焦麦热啤酒,自己个人认为这家店最难喝,但是历史最悠久的东西,早在烈日11年就有过这种饮料的记载。也许是因为对方有些念旧,或者这种饮料对他有些特殊的意义。
然后,话题来到了自己最期待的异咒部分。
“我的确受到了上位者的直接启示,那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
除此之外,邦克直接略过了所有有关自己过去的部分,他那双令人有些畏惧的眼睛内翻涌着什么东西,乍一看像墨汁、像一团黑色乱线,但再多看一眼,又会发现它们像一大堆塞在瞳孔中,被黑色锈斑完全侵染的铁钉。
“我没有和‘白铁’派别的其他任何人接触过,那些人大多聚集在新德市大都会,或者更深的地方。我一直就只靠着上位存在最初的几道启示过活,我也不知道那几道异咒的名称,只是单纯记住了发音和对应的效用。”
他陆续简短地向瑞文说明了几道异咒的效用,在描述它们的时候不带什么感情,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机械:
“其中一道能容许我短暂地控制一定范围内可被定义为器械的物品,电器或较为原始的机械都行,包括让它们失灵或同时运作等。”
“另外一道能让将能量进行直接转换,包括光能、热能、动能等......”
“还有一道,能够让自身或其他物件具备特定金属的化学特性,硬度、燃点等......”
越听越理工科了......这些真的是当初你听见的启示?你要说这是邦尼克文教授的专业课内容也不是不行。
他猜想刚才的“弦琴”原理就是第二种异咒,也许还加上了“不等人的时间”百分百精准执行的身体指令。
感觉上,“白铁”派别的异咒的确大都需要器械的辅助才能发挥出效用,而且效果描述相当硬核,足以打破像朱莉那样的小女孩对巫师的所有美好幻想。
“这些异咒都有同一种副作用,让身体的一部分纤维化,一般,只有一点。”邦克喝着啤酒,补充道。
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奥贝伦医院的各类器官储备总是处于饱和状态,只要有钱,就算某一器官突然找不到配型,等上两天,收尸队准能带来好消息。
但是,不知怎地,自己好像从邦克这句无关紧要的描述中听出了深沉凝重的痛苦。
不知不觉中,对方话语中的绅士风度正逐渐流失,尤其是在咬字上,加重了后鼻音。
给人的感觉,就像绅士的灵魂正逐渐被一头狼取代,一头被绅士吞吃的狼。
至于那头狼是否吞噬了其他什么东西,自己无从得知。
是一只小白兔也说不定。
............
“该死的,那地方的酒真难喝!”
晨昏4点,“黑日”邦克慢步走在遍布焦麦杆栅栏的南部城郊小道上。精神刚一落定,那些嘈杂的呓语就一拥而上,占据了他的大半部分思想。
他的舌头完全被那种苦味麻痹,就连暗巷偶尔会举办的吃荨麻竞赛,也不会让人得到这么糟糕的体验。
“您当真喜欢那种东西?对我而言,焦麦的味道,令人作呕。”他看着自己发蓝的指尖,低声抱怨道。
“它是纯正的历史传承。当然,用别人的舌头和胃来沉淀、消化它,远比用自己的要好。”
齿轮上的烟霾慢慢地释出,盘绕在邦克的风衣下摆处,让它看起来像逐渐化为破碎的尘粒。邦克咬紧牙关,像是要报复对方般,从衣袋内拿出小纸袋,张口吞下大量的金属粉末,碎屑刺伤了口腔的每一处角落,残留的劣质酒精带来一阵阵难忍的灼痛。
自己恨透了这种感觉,这种曾经痛苦地支配他人,而今又被人痛苦地支配的感觉。
但,一想到尤娜,他的小小蓝天使,这种屈辱似乎又变得没那么糟糕。
“行吧。如您所愿,洛克菲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