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不平等契约

“所以,那天你到底给我签了个什么东西?”瑞文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连着问了第二个问题:

“如果我违背了,又会发生什么?”

米涅瓦爵士不紧不慢地回答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你想想看,迄今为止,你有哪个行为,哪个念头真正出自你的个人意愿?”

话音刚落,他又接了一句:

“你现在就连‘想’这个行为本身也是受到驱使和暗示而成的。”

“这就是命运的轨迹,非常好控制。事实上,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通过操纵你的微血管,控制你的内在分泌决定你的一辈子,而你根本无法察觉。不,察觉这一事实也只能是一种安排。”

“那如果我现在挖掉我的眼睛呢?”瑞文紧皱起眉头,咬住了后槽牙,将目光投向了方桌上一把边缘反光的银勺子。

“或者我现在朝你打光枪膛里的子弹?用异咒砍掉你的脑袋?或者把我自己切成两半?”

“这是你的个人意愿吗?还是涌上杏仁核和前额叶皮层的血流替你决定的?”米涅瓦爵士用带诱导意味的口吻追问道,浑浊的眼珠里似乎也隐约泛起了绯红。

“冲动地把计划提前,不顾一切地杀进那座朗姆加工厂,失控地将那些人砍碎,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享受这一切带来的美好结果,搬进新的房子里,得到回家般的喜悦......”

“这些真的都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你说过你不能强迫一个人改变他的想法!”瑞文有些激动地反驳道。

他也许不怕死,但他痛恨这种被完全掌握在他人手中,却无力辩驳的感觉。

“如果昨天你通过我的眼睛,看到了那些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代码,你就应该明白,世界上还是有你掌握不住,理解不了的未知。收起上位者的傲慢,你错了,这世界的真相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最后半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然后才意识到,连五响左轮不知何时都被自己给握在了手心。自己的怒火毫无来由,毫无意义,只是被操控的结果。

而对方完全不为所动。

“坐下吧,瑞文先生。”

“顺带一提,眼镜很不错,我也许该弄副差不多的。”

米涅瓦爵士的两名仆人早就都把脸转向了窗外,因此,对方从头到尾根本就没在看自己。

走廊上那具高大的骑士盔甲突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发出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抬起左手空空如也,外嵌钢铁的软护套,温和地拍了拍瑞文的肩膀。

“噢,对了,请认识一下阿吉洛夫,一名‘不存在的骑士’。它是我的藏品中少数能到处走动的,是一具相当自制的盔甲,很懂礼貌。”

空盔甲阿吉洛夫行了个标准的骑士礼,颈部的护具吱呀一声耷了下来。

瑞文深吸一口气,在那张造型不规则的长沙发一头坐了下来。当他再度把目光投向桌面时,发现桌上的勺子已经不翼而飞。

“勺子并不存在。”米涅瓦爵士做了个搅拌茶杯的动作,微笑着说道:

“给你签的东西是一件沾染了某位上位存在气息的物品。据说这位存在和安德鲁.卡内基存在某种密切的联系。它的真名非常繁琐,我更愿意依照前拥有者的习惯,把它叫做‘不平等契约’。”

他慢慢地摊开了右手掌,手中的两枚金币不见了,露出了手心一排排猩红的纹路。这些纹路慢慢散发出火焰般的光芒,漂浮出来,像封印符咒般崩解,具现成一张边缘飘忽的羊皮纸。

瑞文注意到,随着羊皮纸慢慢从无到有,身边的盔甲阿吉洛夫肃然起敬,单膝下跪,盔甲边缘吱呀作响。与此同时,屋内有两件物品也开始微微颤抖,一件是靠在长沙发边上的投币式双管猎枪“两盎司的正义”,另外一件,则是自己手中的五响左轮。

这三件物品都主动地向“不平等契约”表示了服从或畏惧。

瑞文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星期二捷特说的一句话。当时,他看见这把左轮手枪的第一反应是“你祖先有谁是效忠卡内基王朝的吗?”

房间内汇聚的四样物品,极有可能全都是卡内基王朝的古物。

其中,盔甲阿吉洛夫是自己走来的,而自己手中的五响左轮......

瑞文顿时感觉现场有了种“古董认亲大会”的感觉。

“你看了昨天的新闻吗?”米涅瓦爵士吩咐男仆取来了4月21日的《火球报》,递给瑞文。

“你之前想要下一步清理的那群叛徒在这件物品被取走后没多久就对皓日街区的仓库区发起了一场袭击,也许是有人向他们透露了‘不平等契约’的存在信息。只不过,他们肯定想不到它本来藏在哪里。”

“哪里?等等,嘶......”听对方的口吻,瑞文默默猜出了个大概。

4月5日,自己营救助手莫尼那天,在他被关押的那座39号仓库做过一番搜查,在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里发现墙上有一些密密麻麻的鲜红符号,和刚才封住“不平等契约”的纹路相当类似。

这......不说的话也没人可能想到啊。谁能想到一件沾染上位存在气息的贵重古董会被藏在随便一个杂物仓库里。

“这份‘不平等契约’在安德鲁王流传至今的数件遗物中算相当有特色的。一般情况下,它并不会对契约双方作出任何主动干涉,但契约一旦定下,双方就必定会以某种形式完整地履行契约内容,直到‘不平等契约’认定其中一方不论如何都无法达成契约为止。”

“所以,你其实完全可以直接把我拉回现实,对吗?”瑞文不带好气,沉声嘟囔道。

“是的。那样贯穿你心脏的就会是我的血矛,后续的发展也会因此改变,你也许会因此彻底死去,我现在或许也就该去寻找下一个‘托尼’了。”米涅瓦爵士握了握拳。

羊皮纸发出一声老人般的叹息,慢慢蜷缩起来,重新在掌心变回猩红的符咒。

瑞文沉默地低下头,发现桌子上其他的银餐具也都消失不见。

这一刻,他产生了种命运真的被捏在谁手中的沉重感,不悦地转移了话题,伸手触摸着报纸头条标题问道:

“这个玩火的女孩又是谁?”

头版照片里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性,一头深色长直发,五官略显稚嫩,嘴唇抿起,目光锐利,脸颊轮廓鲜明,仿佛将女性的柔美和男性的英气恰到好处地糅合到了一起,颈部轮廓圆润,却又有着足够的力量感,像随时要从照片里跃出,让每一个胆敢与她对视的男性尝到教训。

“她在新德市13区广为人知,算是保皇党的精神领袖人物,带头反抗国会统治的抗争者。有意思的是,在普通新德市民众甚至是反对者眼中,她的光辉都不亚于新德市最光鲜的一位歌星或名媛。”

“她到底是战士还是明星?”瑞文不确定地询问。

“都是。人们喜欢消费任何一个美丽而强大的名字,支持者们把她当成精神支柱乃至遐想对象,反对者们用她的名字博取大量眼球。如果你的下一步计划是对付保皇党,很可能要和她有所交集。”

“抱歉,我想要休假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要搬家。而且,毫不夸张地说,我的脑子里流淌着一条绿色小溪。”

想到潜意识里潜藏的绿色污染,瑞文下意识地抚摸起了光滑的棕红色沙发扶手。

“除非你刚好有什么方法能驱除那种讨人厌的深层精神污染,不然我想我得一直歇到月底。”

“我赞同这种做法,但原因并不一样。”米涅瓦爵士半眯起眼睛,让两名仆人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追踪草丛里可能出现的食肉松鼠或棉尾兔。

“类似的纵火事件估计还会在这几天里再发生几次。根据一些可靠的消息,保皇党正计划干扰刚面世不久的模拟信号台,趁着安保措施最为脆弱的这段时间。为此,他们需要一段有力的宣传片段。”

“他们为了宣传而纵火?”瑞文皱了下眉头。这种荒唐的事情他本该见怪不怪。

“是的。对于一个没有实际政局影响力,只能集中于社会影响力的偏激组织来说,这的确是他们表现自己,用死亡数字取悦民众,宣传玩火的女孩的好机会。而我们可以静静等着,等待他们的赏金数额上升一个级别再收网。”

瑞文不由自主地啧了一声。

放在梦境世界,这帮人有个专有名称,恐怖分子。

然而,在漠视生命的现实世界,在传闻中娱乐至死的新德市,这个组织在民众眼中的性质却接近于以制造恐慌哗众取宠的另类明星团体,乃至于不收门票的马戏团。玩火的女孩成了他们粉饰自身的美丽糖衣。

当然,自己和导演的作风也绝对算不上为正义而战的正派人物,区别在于导演只想自娱自乐。虽然曾经阻止过一次保皇党和“灰衣天使”的联合阴谋,但那严格来说只是把他们的计划拉入了自己的舞台。

如果就这么看着他们焚烧街区,用人命堆砌起属于自己的赏金,那本质上,自己和他们其实一点区别都没有。

为什么自己会开始在乎起这件事的正当性?有余裕思考这种问题,说明我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只求生存不择手段的人了。这是个麻烦,甚至可能会让自己在日后付出生命代价,类似的想法在瑞文的脑海中打着转。

瑞文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仿佛要刻意将问题归咎于自身的外在改变。

这时,他看见“不存在的骑士”阿吉洛夫慢步走到了窗前,伸出钢铁护手,让一只体型小巧的锯齿莺落在了钢铁手指上。

金属盔甲沐浴在阳光下,半金半银,胖乎乎的锯齿莺伸展翅膀,眯起豆大的眼睛,在阿吉洛夫手心里欢快地梳理着翅膀根部的绒毛。

这副盔甲内部寄宿着某个真人的灵魂吗?还是一种古板概念化的骑士美德?

最终,瑞文默默叹了口气,选择向自己的内心妥协。

“我会尽快开始准备,在我把家事处理完毕之后。我还有两个麻烦的,朋友要顾。”他差点脱口说成别的东西。

“来谈谈分成的问题吧,你知道的,我最在乎的是这个。”

............

“呵呵,你好像曾经说过,如果有女孩用刀架在你脖子上,你可能就会懂得怜香惜玉。”

谈妥离开后,凯夏在瑞文的脑海中别有意味地说道。

“我有预感,这种机会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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