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半躺在担架床上,平静地看着鲍尔斯教授的脸,不做反抗。
这大概也是命运必要的一环,他心想道。
“我还以为您会把我绑起来,就像那些电影里演的一样。”他想到的是梦境世界影视作品里的疯人院。
“不,我不想让你像柯琳当时一样痛苦。作为一名假病人,我亲眼见证了她长达数个月的煎熬。”鲍尔斯教授打开收音机,调至其中一个靠后的频道,播放出一段舒缓的音乐。
“没想到这个频道还在。这会让事情变得容易许多。”
“我偶然也会听听,在我失眠的那段时间。”瑞文隐约闻到了一阵燃烧木头似的香气,扭过头去。
“那又是什么?”
“给人‘定罪’的玩意。许多年前,那些自诩精神学家的人认为这种东西能够轻松地将普通人和精神病人区分开来。呵,那时候他们收获颇丰。”
“不过,这玩意并不具备什么神奇的作用,只能让你稍微好受些。”鲍尔斯教授捧起柯琳的头骨,微微仰头,似乎也沉浸在其中。
“每次我嗅这玩意,柯琳就主动过来让我帮她梳头发。看她这头美丽的,打着卷的金发,摸起来就像金色的海浪......”
鲍尔斯教授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窗外照射进来的光芒凝聚在瑞文的头顶,其余的部分慢慢变暗。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轮柔和的满月之下,夜空闪烁着,绿草一浪接一浪,就像儿童简笔画一样点缀着小小的白花。
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的脸,一团抽象的,宛如云朵或的柔软事物,慢慢地浮现出一张温暖的笑脸。
瑞文知道这是谁,也慢慢露出了笑容。
越来越多团小东西围在了他的身边,展现出或老实、或和蔼、或别扭的笑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征,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象他们的完整外观。
我想让你们好好的,他在心中对他们说道。
“我们也想让你好好的。”小东西们纷纷开口。
他们在他身边挤着,越来越多,堆在了他身上。他能分辨出这些小家伙当中的每一个,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算是自己的造物,自己只需短暂的注视,就能为他们编织好属于他们的命运织网,让他们在这混乱的宇宙中能有一丝微弱的寄托。
然后,他让这些小东西轻飘飘地浮上半空,朝月亮的方向升上去,挥了挥手。
再见。
“再见!”小东西们和他恋恋不舍地告别。
草地自边缘开始冒烟,仿佛一张着火的画布。他所处的这颗星球快速地燃烧了起来,活了过来,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远方散发光晕的月亮。
这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
瑞文重新睁开眼睛,天花板逐渐清晰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看见的是什么,但它似乎一直存在于自己的潜意识最深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过滤成了仿佛童话般简约美好的画面。
那似乎是和“祂”有关的记忆。
那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注意到鲍尔斯教授的目光,他立刻调整表情,微微缩起脖子,装作若无其事,或许还有一点疑惑不解。
但他的脸却出卖了他。一颗颗鲜红的血点自毛孔内溢出,如泪痕般落下,脸颊上仿佛裂开了无数道细密的缝隙。他的脖子上不知何时又抽出了新的羽毛,连同畸形的骨架一起微弱地扑腾着。
“你的确存在反社会人格倾向。”鲍尔斯教授平静地说道:
“它又被称作‘过度共情人格障碍’,这主要体现于过度的同情心和内疚感,或许还会包括不必要的道德责任。这个社会排斥过度的同情心,这样的人通常没法在奥贝伦生存太久。”
和凯夏当时说的差不多,瑞文暗忖。在嗅闻了那种东西之后,他的确感觉好了不少。
“我还以为,你们根本分不清楚常人和精神病人。”他略带讥讽地说道:
“上次你说过,这座城市里充满了疯子。”
“那段时间,我并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成果。不过,我逐渐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细节:有不少人声称他们会做一个梦,梦里存在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是吗?”瑞文睁大了眼睛。
“看来你也经历过。柯琳也一样,她口中讲述的那个梦境世界简直就像真的一样。”鲍尔斯教授关掉了音乐,开始泡起了咖啡。
“那可真是一个引人向往的地方。人们不会被太阳烤死,不会在某一天突然横尸街头,甚至能在死后拥有属于自己的墓碑和墓志铭。”
“那里也许没您想象中那么好。”瑞文在听见“墓碑”后哼了一声。
“这才是您把我揪过来的真正原因吧?没有了精神病院,想要找到一名‘反社会’可不那么容易。请问您想要什么?”介于对方曾经救过自己一命,他的口吻相当客气。
“哦,真可惜,我还希望能再喝一次安提瓜咖啡,这闻起来显然不是。”他在闻到那阵不太讨喜的坚果味后补充了一句。
“你不能喝,现在不能。况且,好东西可不是时时都有。”鲍尔斯教授在烧杯冒出蒸汽的时候转身取出了一份标本,是卡尔尸体的其中一块切片,表皮内侧依旧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纹路,组成了瑞文的名字。
随后,他又从角落里取出了另外一样东西,那是一尊未完成的铜像。
“这两天,我重新清点了卡尔的遗物。没有亲人愿意帮他完成这些,因为那些东西占据的空间比它们的实际价值要大得多。而他的办公室要被转让给别人。作为朋友,我主动代劳,结果发现了些相当有意思的东西。”
他把铜像的正面转向瑞文,让它的脸和空洞的眼窝对上瑞文的双眼。
又是一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铜像!
“你们曾经见过面吗?”鲍尔斯教授开口询问。
“没有,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他死去的那天,我想您也看到了。”瑞文摇头否认。
“一或二次巧合在概率上是被允许发生的。”鲍尔斯教授拿下烧好的咖啡,自己喝了一口。
“但更多的巧合就很难不让人在意了。”
您知道吗?我在这几个月遇到的“巧合”多得足以写满一本书。
“我并不知道我有个隐形的‘崇拜者’。”瑞文故意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试图套出更多自己不知道的信息。
“曾经那些‘精神病患者’身边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
“没有,你是我观察到的独一例。”
“我可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变得这么特别......”瑞文说出了真心话。
看来,所谓的“反社会人格”和是否接触过梦境世界,是否拥有梦境世界的记忆有着一定程度上的联系,这并不算难理解,毕竟,那个世界的生存条件要好上不少,人们既能自由追求物质利益,也被允许同情、怜悯彼此,无条件的爱和关怀并不会被视为精神问题,而自私反而会受到唾弃。在这个认知点上,两个世界几乎完全相反。
可是,自己的记忆碎片和那个世界同样存在出入,这也许是让自己更加不同的地方。
自己关于“月亮”的记忆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若有所思地嗅闻着空气中的咖啡香,坚果味果然只是摆设,散去后就只余下单调的苦。
“我们可以一起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鲍尔斯教授循循善诱道:
“曾经有学者这么尝试过,但滥用火麻类药物的后果是害死了疯人院里几乎所有的受试者,也有几个幸存者成了拜日教徒。很显然,我不会再走他们的老路,请给我时间找到更加有效的办法。”
“您认为拜日教徒可能和梦境世界相关吗?”瑞文随口问了一句。
“从时间点上来看,不无可能。”鲍尔斯教授分析道:
“在奥贝伦不再关注精神疾病,在精神学科和心理学科被学术界废除之后,拜日教徒的数目的确出现过一段时间的显着攀升。这些疯子对烈日的崇拜与其说是精神突变,不如说像是一种基因觉醒。在过去的几份研究报告里,曾经有过几个案例,拜日教徒们在无意识的状况下把烈日称作‘母亲’。”
“真是个怪称呼。”瑞文嘟囔道:
“那些疯人院留存下来的档案还有吗?也许我们可以从那方面着手。”
“红溪疯人院?不,很可惜,所有的档案都随着疯人院被拆除同步被销毁了。后来那里建了座医院,最近好像也出了点事,与我们想知道的事情无关。你应该看了这几天的报纸。”
呃......瑞文挑了挑眉毛。
其实,很有关系,他在心中嘟囔道,那一系列事情全都和自己有关。
没想到红溪疯人院会是红溪医院的前身。换做平时,这个消息不说令人震惊,至少也会让他心里吓一跳。
但现在,他只感觉这一切都是被预设好的发现,一眼就能望到头。
好吧,至少现在自己做什么都能保持一颗平常心。
“对了,关于赫德森女士。”鲍尔斯教授想起了他本来要告知的事情。
“有人把她带走了。”
“谁?”
“侦探公司的人。他们似乎对这件事相当重视。我也不确定她在那会不会受到善待。”
“那这件事就暂且不归我们管了,除非哪天莫尼突然又跑回来。”瑞文露出标准的事不关己表情,试图在言行上重新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在咽下鲍尔斯教授给自己准备的几种镇静药物,昏昏沉沉地过了大半个晨昏后,他准备好了道歉的说辞,拽上了在门口等待许久的卡梅隆,准备回家加固屋外的屏障。
“反社会人格?”卡梅隆平静地询问道。
“是啊,没错,我想你应该也见怪不怪了。”瑞文认命地耸了耸肩。
“有件事让我有些奇怪。刚才,鲍尔斯教授让我做了个‘梦’,在梦里,几乎所有我熟悉的人都在,尽管不是以我很熟悉的样子。我能辨认出他们每个人的脸孔。我和他们道别,看着他们飞到了天空上......”
最先出现的那个小东西有着麦姬的脸孔。随后,金、多罗莉丝婆婆、导演、瑞雪......那些他所在乎的面孔全都在。
“可我没看见你。为什么呢?”
他若有所思道。街道上的纷乱匆匆在他眼中仿若一幕幕不为人所注意的电影画面,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都经过了命运的安排。
每一条街道上都挂着玫瑰花装饰和飘飘彩旗,上面印着红星游戏场的标志性星标。作为私人赌博的灰色地带,红星游戏场选择与上位者合作就代表不久以后它将会被其旗下的某间公司收购,成为一个合法的附属产业。
到处都贴着尤娜.晨曦的画报。瑞文至今从没和她真正见过面,但就和奥贝伦绝大多数文明人一样,通过电台、报纸、杂志以及其他各种渠道中的认知已经让他成了对方的半个“家人”,甚至比那更进一步,她的着装,她的饮食习惯,她的人际关系等细节无一例外,全都属于所有人。
他眼尖地在画报左下角的诸多赞助信息中看见了“奥贝伦玫瑰协会”的图标。那些滞销的花朵似乎依然具备商业价值。“六月女王”的活动依旧在进行着,即将在黑杰克大会当天达致高潮。
看来,那会是群魔乱舞的一天。
............
琳.斜阳收到了文学老师的回信。
信封是相当普通的白色信封,涂着一点蜡,静静地躺在信箱的最底部,就和往常一样,信封上用简洁而流畅的奥贝伦斜体写着她的名字。
拆开信封,读了两句后,她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啊。写的东西有一半是我看不懂的......也许我的确没有文学思维。”
就和她过往的印象一样,对方有着一颗风趣幽默的心,却又在字里行间透露着说不出的疏离感。用句有时相当特殊,过去式紧接着未来式,仿佛过去和未来在他的眼中平行流逝着。
也许他很寂寞,她突发奇想道,但却比任何一个人更加易碎,更加温柔。
“凯恩,我要出门去了。不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我清楚这段时间对学者的重要性,但在讲台上晕倒可不太好。”
六月中旬对奥贝伦学者来说意味着无止境的成果发表会和研讨会,一整年的努力都会在这段时间开花结果。每年平均有10到15名各界学术精英通过他们积攒的学术贡献得到新德市各区学府的重视,获得进入地下永居的特殊门票。
她今天也要提前上交几份学术资料,然后去参加烈火集会,在那里待上一个正午,菲也会在场。她希望今天能和她把莎拉的事情说清楚,并得到尖刺女士的当面提点。
也不知道她得知噩耗后会不会当场晕过去,她默默地叹了口气。
一条街外,洛克茜漂浮在半空中,静静注视着离家的琳,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建筑物的墙壁夹层中,绕过遍布天花板的管道,以捷径和对方维持着距离。
她已经注意到了跟在对方身后的一道阴影,以及那双无比巨大的阴森骨爪。
宛若行尸走肉般游逛在街道上的,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