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想是没有什么办法了。再找,也是徒劳无益。难道能改变“四属户”这个现实吗?不能,永远不能。
“妈妈,其实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老大突然凄凉地说。
“还不都是这样活。”妈妈说。
“我现在没有书读了,每天必须出工。想要去参军,大队又不同意。这一生怎么过呢?”
“莫急。天无绝人之路。”爷爷说。
“爷爷,只怕是山穷水尽。”老大说。
老大用被子蒙着脑袋在床上低声哭泣......
“大哥,你起来啦?”第二天傍晚大妹喊。
“你已经睡了一天一晚了。妈妈要你起来吃饭。”大妹说。
“我不爱饭呢。口里是苦的。”老大说。
反正睡不着了,他于是慢慢地起床,向堤上走去。
“你吃点东西再出去啦?”妈妈说。
“我不爱吃呢。”他一边走一边说。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东西,身体会垮掉的。”妈妈说。
老大想:吃了,还不也是去担堤。想起担堤,肩就痛。
他坐在堤坡的石头上。看着漉湖的水涌起一道道雪白的波浪借着北风的威力是那样气势汹汹,滚滚而来。他突然觉得漉湖的水像家里的那条狗。湖水,在没有一丝风的时候,它是那样一平如镜,那么温柔。可是,只要起一点风,它便兴风作浪。风越大,水越来劲,浪就越高。有时狂风暴雨,水就变成惊涛骇浪,好似要吞没堤身,穿透一切,冲向远方。家里喂养的这条狗也是一样。它如果在一个没有主人的环境里,它便老老实实地呆在一角,不闻不问。在家里,当主人表扬它时,它便摇头摆尾。当主人赏给它食物时,为了防止鸡鸭来分它一杯羹,它便四足叉开,一边吃一边发出模糊的叫声。好像在说:
“小鸡崽子们,滚开!这是老子的。你们莫拢来。”
要是堤上有陌生人路过,它便急起直追,奋勇前进,猛追一里开外。且一边追一边叫。要是那陌生人吓得快跑,它更来劲,叫得也越欢,追得也越快。这真是水借风力,狗仗人势。
老大沿着湖坡,慢慢地又向着建满家走去。走到建满家旁边时,正好遇见了建满的父亲星保爹。他连忙上前问好:
“星保爹,您好?您从工地回来了?”老大说。
“刚回来的。要赶一些米和菜到工地上去。你们毕业了?”星保爹说。
“是啊。”老大回答。
“想做点么子呢?”星保爹和蔼地问。
“我想去参军,大队不同意。”
“哦。总得想办法做点么子事啦。”星保爹说。
“星保爹,我想去学木匠。”老大突然万般无奈地说。
“哦,我去跟那几个队干部说说看咯。”星保爹说。
“那就拜托您了。”老大用请求的口气说。这是老大人生的第二求。
“正好。队干部都回来了。是回来挑米和菜去堤上的。我们把米和菜准备好后,利用今天晚上的时间,开一个队干部会商量一下你的事。你在家等我的信咯。”星保爹说。
“那谢谢您了。”
老大马上回家,等待星保爹的好消息。他想:做木匠,虽然比不上参军光荣,吃不上国家粮,但总比天天出工好些。可以在屋里穿着鞋子做事,不要打赤脚。想到此,他不禁发出一种伤心地痛笑。他甚至想到,未来别人看见自己会这样打招呼:
“龙师傅,你好?”
他一想到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称呼,心里和脸上好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不知毛砣会不会喊他“木匠师傅”。做了木匠师傅后,也不知毛砣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对他好。左思右想,心中无底。
老大知道,一个劳动力要出去两三天也要向生产队请假。如果是出去学手艺,那一定得经生产队同意。否则,那就叫劳动力非法外流。如果是劳动力非法外流,生产队报告大队,大队可以派人去抓回来。抓回来后,情节严重的还要开会批评教育。所以,出去学木匠,生产队同意这是必经的一关。那是越不过去的。
晚上十点左右,星保爹来了。他老人家一进门便坐在堂屋里的木椅子上卷喇叭筒烟。首先是和爷爷在聊天,老大在旁边候着。
抽完一支喇叭筒烟,星保爹慢慢地说:
“老大,对不起。我没有做通工作。他们都不同意你去学木匠。说你们家是‘四属户’,你要留在家里种田。你的那些叔叔也是这样说的。我就冒得一点办法了。只要有一个人说让你去试试,我就会马上接着说:同意你去学木匠。这些人啊......”星保爹长叹一声。
“那就是说,冒得一点办法了?”老大问星保爹。
“他们究竟是怎样说的?”妈妈问。
“我首先说,老大对我说,他想去学木匠。我觉得这也是件好事。我们生产队要做点什么农具,就不用请向阳花的木匠师傅了。再者,我觉得老大这孩子学木匠,将来一定是个威武木匠。对我们生产队,对他自己都有好处。请你们都谈个看法。同意还是不同意。”星保爹说。
“我谈点个人的意见。我觉得我们生产队现在不是缺木匠,而是缺劳动力。我们全队的稻田,正亩甩亩总共有一百多亩。我们全队的正劳力就那么七个,其余都是老弱妇幼。他们这个“四属户”刚出来了一个劳动力,不能去做其他事,只能一心一意种田。”这是巨鸭筋讲的。
“我们生产队共有六十三个人,平均摊派每人差不多有两亩多田。他们家有七个吃农村粮的,就是说他们家应该作一二十亩田才保了本。他们家现在都是老的老小的小,老大刚毕业了,正好作一部分田,也为我们这些劳力减轻一点负担。”这是你们的许叔说的。
“他们两个人一说,都同意他们的说法。于是,我就冒得办法了。还有呢。”星保爹又说。
“还有什么?”老大问。
“现在,反正其他生产队的木匠师傅也在担堤。就是去学木匠,现在也要上堤。六队的贺师傅不是也在担堤?”这是你贵叔说的。
“他们说,现在正是堤上任务大,劳力吃紧的时候。要你和建满明天就同我们一起上堤。那里耙头和箢箕都有,你们只要带一条钩子扁担一床铺盖去就行了。”星保爹说完就回家去了。
老大打开大门,向着漆黑的外面冲去。妈妈紧跟着他的后面说:
“孩子,你不要想不通了。妈妈把你带到高中毕业也不容易。如果,一个做娘的辛辛苦苦把一个孩子刚刚带大,就没了。那做娘的还带什么崽呢。我还指望你过几天好日子呢。”
老大的心一阵绞痛。他的眼泪在黑夜里哗哗地流下来了。他来到了塘边,坐在地上,让水风无情地吹着。
“你不是喜欢向日葵吗?向日葵是爱太阳的,是爱光明的。等到明天太阳出来了,你再坐在这里晒太阳吧。”妈妈在背后说。
这时,老大突然想起:他在心里向母亲发过誓:
“我一定要冲出荷花园,一定要让母亲后半生没有现在这样辛苦。”
于是,他使劲咽下一口又咸又苦的口水,缓缓回过头来,对妈妈说:
“外面很冷,您回屋里去吧。我不会汆水的。您放心。现在,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
老大感觉到妈妈在撤退,慢慢地撤退。撤退到了阶基上,并没有回屋里。而是在阶基上守望着。
老大想,人的生死就在一瞬间。现在,如果向前跳进水里,几分钟就淹死了;如果打回转,回到自己的屋里,就还是活着。死了,除非是闹几天,就埋进土里。正如老三一样。然后是,活着的亲人忧伤一段岁月,然后便慢慢地淡忘了。这些伤心事,虽然他年纪轻轻,便也见过几次。无论是淹水的也好,还是服农药的也好,大抵都是如此而已。
这时,他突然又想起一句名言: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老大笑自己:“我是什么猛士吗?我就是我。我不能让母亲失去希望,不能成为弟妹们的那样一个大哥。我不是暗暗发过誓吗:要让母亲安度晚年,要带领弟妹们走出这片沼泽地。”老大忽然一阵大笑。笑自己竟然想到了死,想到了那些不符合自己身份的话。
老大意识到,他不能这样胡思乱想,要振作起来。他突然想起妈妈的话,他最爱向日葵。向日葵不是每天都向着太阳向着光明吗?他暗暗下定决心,也要像向日葵一样,不管风吹雨打也要向着太阳、追求光明。
他从塘边猛然跃起,向着自己的家回走。妈妈马上把门打开,把他接到了屋里。弟妹们和外婆都睡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点去烤烤火,暖和暖和身子。”妈妈用变了的声音细细地说。好像是从死里捡回了一个儿子。
“对不起您,刚才吓着您了。”老大说。
“烤一会儿火,马上去睡。”妈妈激动地说。
“不睡。我要到建满那里去坐坐。”
“这么晚了,还去干什么咯?”
“坐一会就回。您放心。”
“那一定要平安回来啦。”妈妈几乎带着哭声。
“一定在十二点前回家。”
“好。你去吧。”
一会儿便来到了建满家里。
“你,怎么这么晚来了?”建满问。
“也不是很晚呢,最多十一点。你准备干什么呢?”
“我明天上堤。你呢?”建满说。
“我明天去学木匠。”老大苦笑着。
“那你逃脱了担堤啦。祝贺你。”
“一切都被你说中了。参军和学木匠,大队和生产队正如你说的一模一样。”
“那你搞么子呢?”
“上堤。”
“明天。”
“嗯。”老大点点头。
“算哒咯,你莫多想哒。反正担堤也是人做的事啦。”
“我还能想什么?回去,明天还要上堤。你也早点休息。”
“好。工地上见。”
老大起身准备回家,又打转来到了毛砣的屋后。对着毛砣的空屋说:
“毛砣,我明天就是民工了。奔你的前途去吧。”
回到家里,刚准备关大门,爷爷从外边进来了。
“您,一直跟着我?”老大惊奇地说。
“你妈妈不放心。”
“辛苦您了。”
“你回来了就好。快睡吧。”
“我要把铺盖和钩子扁担准备好。明天上堤。”老大坚定地说。
“我明天陪你一起上堤。”爷爷说。
“您就别去了。又没有人要您上堤。我不会有事的。”
“我上堤,他们不会安排我挑土的。最多是要我碎土。我也可以看着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爷爷说。
“即使如此,您站在那个高高的堤上,寒风吹来,您会受不住的。感冒了怎么办?谁招抚您啊?”老大说。
“感冒了,还不就是一个死。”爷爷非常平静地说。
“您别这么说。我要是搞好了,还要买酒给您喝呢。”
“好。休息吧。我们爷孙俩,明天一起上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