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堕梦的声音是shh!-第四幕 ……

踩上石板苍白曲折的裂纹, 莱维好似一条小鱼,他灵活钻进人群之中,定在择明跟前畅快甩尾, 明眸眨动。

他安抚一笑, 转向纠察师们找出其中的领队。

“莱维阁下,请您马上离那两名罪人远些。”对方先于他警告道。

“罪人?”他面庞如月皎白, 透着朦胧的惊奇,“我想其中是有什么误会。我这两位朋友,我的门徒,他们何罪之有?”

领队不吭声,周围一片沉默。

若阻止的是别人,他们大可直言理由, 愤激而起铲除邪魔。

但这是莱维·拉法叶,是曾无数次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神子,也是拉法叶长老的亲侄。

就算不知道他身份,也会不由自主因那烛光般的笑容平静下来,杀心全无。

观望众人神色,门外一人已猜出大概。

恐怕是大长老下的指令。吉恩心想。

可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了?

“我们掌握确切可靠的证据。这两人之中, 有一个是将威胁到全城的危险存在。”

话语快人影一步下楼, 莱维循声望去, 立即行礼。

他低头鞠躬标准,引得赛伦斯连连哼气鄙夷。

“莱维,你先过来。”老者止步石阶二级上, 士兵阵圈外。

遵循从小到大的习惯, 莱维听话迈出右腿,然瞥见择明衣摆,他收回了步子。

“时间紧迫, 有什么话请在这告诉我吧,长老伯伯。”

他言辞和婉,目光却像每一次的‘闹脾气’,坚定堪称固执。

说他说不动,强令有损威信,进退两难间长老两眼凝神,愈发严厉。这凌厉寒光既落在莱维身上,也分出些掷向择明。

气氛僵滞,一阵脚步声沿旋梯而下,重且稳健,铿锵有力。

“这是瞒着我在商讨什么秘密战术。”

洛伦佐人如其声,一露脸便成为纠察师们的焦点。

每当危机来临,使徒法师联手保护全民,然两大阵营秉承方法不同,难免产生点隔阂。

与使徒共同训练,筛自精英阶级,明面上听从法师指令铲除异端的纠察队,实际更偏向前者代表,即所有使徒崇敬的对象——洛伦佐。

认出自己训过的小毛头们,洛伦佐眉毛一挑,踏声更重。

“看来我不得不服老了。我怎么不记得,我何时同意纠察部队出动。”

台阶下,年轻纠察师们困惑互望。

他们才接到紧急命令,要捉拿一对可疑双胞胎并押至学院本部审问。眼下看,同在现场的白金使徒并不知情。

压力给到了拉法叶长老,他则从容不迫。

“阁下,还请您这会儿勿要乱走动。圣物威力强大,您将它解封又携带着它,随时有可能撞破我们自己的结界。”他扬手拦下使徒,红袍遮掩金色杖柄,边角微微泛光,“至于我未经您同意召集他们来的原因,我想您应该清楚。”

“什么?”洛伦佐说。

“请问,当年可是您将利路峡谷一带的流民送回城内?”

“是我无误。”

“返程途中,您曾偶然救下其余幸存者。没有大人,是孩子?”

“确有其事。”

“一名,还是两名?”

问题与老者的表情都令洛伦佐费解,他不假思索道。

“两名,在厄德河中段偏上游,河道转弯的森林边界处。我的弟子先发现了……他们。”

停滞短暂,困惑微弱,老者逮住他的犹豫,扬手指向下方。

“是么?可阁下您的弟子,貌似不是这么想的。”

洛伦佐一眼乜向老者,惊疑之余不满更甚。

刚才在闸楼,这人果然以探查病情为由‘检视’了切斯特。

那次求见莱维失败后,不死心的他一面在外奔走,一面经多方渠道了解拉法叶家内情。

百年悲剧幸存者,银林之家拉法叶,本职专攻灵魂语言,但在莱维·拉法叶出生以前,他们一直扮演着世家术士中的指引角色。

解读出古老符文的没落世家,将其拥护一举推上高位,给予管辖权利。

来自流民家的天生本源语者,大张旗鼓迎进学院,作为下一代要员栽培,此后专派他去城中选出同类天才……

单件拎出来无可指摘,甚至是益于生存,谋得光明未来的幸事。井百姓,法师使徒,从不质疑他们的眼光,他们的抉择。

因为独这一家别具慧眼,只这一家频频识得‘神子’,可在荒茫乱世中庇佑人类。

起初是为治疗赛伦斯寻办法,可越刨根问底地查,那些违和感如同沙里的虫,忸怩鬼祟钻出。

就像这场审问,种种事迹他怎么琢磨都不对味。

“依长老您的意思是,是我在弄虚作假,引狼入室?”

遭受质疑,老者摇头否认,徐徐伸出左手。

“我一向信任您,白金使徒。自打您上任,阿卡夏仿佛有了第道城墙,无坚不摧。可凡事最怕小人从中作梗,高墙最惧根脚狭缝,若有谁巧妙地骗过您,骗过所有人的眼睛……我口说无凭,怕您误会我的好意,不如您亲自看看?”

这手结实有劲,拥有难以抗拒的邀请魔力,而他再高声宣布道。

“公平起见,在场任何人若是有意愿,我愿将我所知的一切证据展示给他看。”

洛伦佐默然,陷入莫名的自我纷争。他不该犹豫的,但他解释不了这份不安。

他相信自己,相信弟子切斯特,何况由他亲自救回,一路照顾过来的孩子。

以伤残之躯爬出尸山血海,有着如艳阳星辉般光明不朽的灵魂。

第一下皱眉,男人正在回忆,第二下两眼浮现茫然,他目光似断线风筝,摇摇晃晃,坠向灯下那二人。

觉得争论枯燥又发不出声,赛伦斯低头掰手指玩,一副置之度外的模样。在他身旁,择明始终端着微笑。

灯火忽闪得厉害,莱维趁机挪动步子挨近。他按捺不住,碰了碰择明手背,想借此传达安心。

一路着急忙慌,不惜硬闯卡口,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伍德与长老伯伯理念不同,中间再夹着个赛伦斯,迟早硝烟四起。他不愿看到谁受伤,也不想伤害到任何一方。

因此,必须找到消弭争端的方法。

几秒的相触仿佛连接到精神深处,他看见伍德握住赛伦斯的手,一边牵起他作回应。

台阶上,洛伦佐即将握上老者的手,一声嘹亮号角响却掐断行动,强震随之而来,如炮火袭凌。

短短数秒的摇动,震得人全身骨头几乎脱离筋腱,轰声涌出地面,引发更猛烈的坍塌。

待一切结束,洛伦佐顾不得验明真假,大步奔回楼顶。

天无日光,可他看清了东倒西歪的屋宇,人们连滚带爬跑到街上,各个灰头土脸。他们发懵环顾,惊恐呼救,活似暴雨天的蚯蚓,被逼着爬出洞穴。

有石之言者安登·柏克,哪怕隔壁火山喷发也不会伤及阿卡夏分毫。这显然不是寻常地震。

震荡接二连袭来,石块房梁砸向闪躲不及的伤者,几日来照明用的灯火竟成了灾难引线,由西至东燃起一道橘色火墙。

须臾间,百姓,士兵,乃至躲藏的飞禽走兽都仓惶四窜。

恐惧催生的逃亡是漫无目的的,一味远离危险和死亡的气息。这一方面,人类受制于机能,无法像那灰雀振翅赴往天际。

灰雀飞离满目疮痍的城邦,持续升高越过战壕沙丘。

身处安全看台,它可俯瞰森林被压毁,山峰被夷平,再有那引致地震的生物——横跨平原的巨型蠕虫。

蠕虫的肉色身躯一眼望不到底,因其外壳透明显出毛骨悚然的内部,即它尚未消化的食物。

那些是魔神,不伦是大是小,残暴与否,这无情主宰所到之处万物无路可逃。被吃掉的魔神没有马上死去,像网中活鱼扭动乱窜,以半融姿态可怕的狞笑,宛若狂欢地呼啸。

这令人不禁去想,它们或许是自愿被吃的,模仿一种神圣献祭,只为给白墙高塔后的人类最终一击。

当剩余主力军明确蠕虫动向,某种比邪魔恐怖的东西在幸存使徒中漫开。

“这下真的完了,没有人能阻止这大家伙。”

“它到底是哪来的。”

亚连临时接替切斯特,他喃喃自语着,牵动脸上割伤,刺痛神经。

巨虫呼出的空气是极寒风流,瞬息冻结生灵,碾碎结界。

它淌下的脓水是黑色酸液,可腐化岩石,污浊空气,须臾间造出无数深渊。

一直以来,他们与身形类似或相差不大的敌人作战,纵使对方具有诡谲魔力,他们也不曾退缩。

今朝天降巨物,队伍首次如蚁群惊慌,消沉亦无措。

“喂,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些地洞的形状……”

有人颤抖出声,亚连重新举起望远镜。

无数深坑凹面平滑,不断下陷可达地底百米,远看又似啃咬痕迹。

没错,简直像人在苹果表面咬下的一口,贪得无厌的印记。那也是传闻中描绘的,阿卡夏旧址消失时的惨状。

亚连两耳嗡鸣,脸色大变。

“难不成、这是——”

“全员列队,站好第一阵型。”

声音不响却让在场使徒齐刷刷站定,此为经年累月的训练成果,哪怕有几人眼中残存惧意。

下令者绕到列前,是头缠纱布的副令贝克。上一场恶战中,他右耳连同小半块头骨被削,原本应该在疗伤休息。

“长官,你怎么出来了?”

“我又没死,怎么不能出门。”觉得纱布太厚,贝克揭开几层重新包扎,他边轻描淡写道,“刚才地震,轻伤的人都往城里跑去救百姓,病床上就留我一个孤家寡人,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听着这话,亚连笑不出来。

切斯特重伤,洛伦佐阁下不知去向,如果贝克副令不回来,他或许会逃。

“逃吧。”

五十五人齐数抬头,表情错愕,却见副令用布将手和剑柄一块缠紧,语气轻松。

“不敢留下的,你们可以逃。”

“但是,逃走的人必须完成一项最后指令——回到城里救人。亲友也好,邻里街坊也罢,哪怕是你恨之入骨的混蛋,欠你钱的无赖,只要看到了,都先救下来。日后再算总账也不迟。你们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能做到这程度吧?”

见年轻人们兀立僵持,他摇着头笑。

“这是洛伦佐阁下亲口所言,我转达而已。他已经出发了。”

“他去哪?”亚连脱口而出。

唯有这刻副令不再淡然,沉痛一叹。

“到城外,到沟壕外面迎战。”

疯了吗?

亚连像遭到脑震荡,不可置信张大嘴。

外面遍地炼狱,巨虫实力未知,他只瞄一眼便手脚发凉。

就算白金使徒再强,战斗经验再丰富,又凭什么相信能自己取胜。

“没人、援军没跟他一起去吗?”他委婉追问。

得到的回答自然是否认,还更详细。

洛伦佐是知道自己胜算近乎为零却仍要独自行动,他想给二线争取时间,找出任何可行的方法。

‘这城的特色产品是长着猪脑驴脑的蠢蛋疯子’

赛伦斯探出垛口,俯瞰着龇牙咧嘴,以此表达鄙夷。

当他目睹集结一处的使徒重整阵型,无人离队,无人退缩,忍不住腹诽道。

‘母猪只会生小猪,老疯子才教得出小疯子’

他无意用上绘本中的谚语,要是择明听见,定会摸摸他脑门,再夸赞他进步迅猛。

想到这,他转过头。

由于嫌疑在身,那些蠢货寸步不离跟着,紧握长剑好像要随时劈斩祸患,即他们兄弟俩。

即便他兄长快要和白头翁勾肩搭背手拉手了,那一双双眼睛也藏不住暗涌的杀意。

学会一招按兵不动,赛伦斯刻意站远。

他尝试施以诅咒,让这群人脚下的地板塌陷,摔成肉泥。

可发声没用,心里吼无效,往常行得通的法子无故失灵,叫他抓心挠肝。

这铁定跟白头翁有关,但要他求助就是痴心妄想。

憋闷中,赛伦斯手往兜里一掏,摸出石雕小人。

人拯救人的戏码无聊,对抗魔神牺牲的闹剧也空洞乏味,比不上他摆弄的玩具大战。

左边安放士兵,右边陈列巨兽,他想让谁赢谁必胜无疑,想谁死也无人抵抗。这么简单的道理,才更契合死老头口口声声说的‘公平’。

视野由高变低,待赛伦斯回过神,他趴着石台,目光与玩具平齐。

断头小兵站在列尾,这是死物,能轻易修复的制品,如果保护到位没准能存至时间尽处。

远方飘来清脆通透的响声,是兵器曳地,银盾碰撞。在一名男人的率领下,那五十五人策马追向前。

这些是活的。

会衰老,会受伤,是当斑驳锈痕积累够多就会一命呜呼的脆弱造物。

不知不觉眉头紧锁,赛伦斯又忆起那枚待解的疑问。

为什么死亡是他能掌控的,可他说不出这鬼东西的释义。

“之前那个问题,现在的我能够回答你了,伍德。”

面朝城中火光,莱维眼底亮晶晶,像蓄着泪呼应他脸上的悲戚。

他哀叹道。

“那是布特小屋,边上是我常去的几处书铺,有位老先生腿脚不便。”

“这方向正在着火的地方,是丹妮大娘家的花圃,她种的凯尔银花是全城第一好。”

“还有那……”

目光随手指移动,他就是不肯转向身边。抿了抿干裂的双唇,他终于垂下手苦笑。

“这种时候,我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再说出一句话,改写这些……”

“悲剧?”

择明接过话,同样眺望夜幕下的火场。

为对付从天而降的蠕虫,高阶法师汇集城门一角,尽管分出几人去补救,可大火东一处西一处,地面余震不止,废墟中人影杂乱,单一的咒言根本无用武之地。

这样下去用不着巨虫以吞噬万物之势破城,里面早已死伤无数。

“是的。”莱维阖上眼,“不仅仅是某一家庭,某一街区,或阿卡夏的悲剧。这当属世界的悲剧。”

以前还能寄希望于世家法师,士兵使徒,然今日的横祸远超他们能力所及的范畴,是连向神祈祷都对字词绝望的地步。

“如果能找到一种方法……让我停止它,那要我给出什么我都愿意。”

银发青年声音轻如飞羽,若隐若现。择明抓住它逐字品味,继而面带笑意,败落般摇了摇头。

【果然啊,莱维阁下的慈爱,是我无法企及的殿堂之顶】

【可和当年相比,阁下一如既往,单纯得惹人怜爱】

【Z:您听起来并不意外,主人】

【哎呀呀,欲加之罪,何患无穷?】

静默时光,择明有系统陪伴并不无趣,可莱维心脏猛跳,难捱一人面临的纠结。

停止灾难的办法,就有一个摆在他眼前。

只需他像六天来的夜晚,厚颜无耻占用赛伦斯躯体。兴许他尝试一番,还能在对方清醒时借用。

可这样偷窃不就成了抢夺,坐实他不愿承认的罪名。

纠结折回原点,路也仅剩一条——由他说服赛伦斯。

给出真心诚意,直切要害,最重要的是对方无法抗拒的理由。

可那人不爱钱财名望,藐视歌颂赞誉,对自己外的世界满不在乎。又有什么能打动他?

一闪而过的灵感像位不请自来的门客,既让莱维惊喜,也让他心神不宁。

他悄悄侧过身,未曾想与那对琥珀眼眸相撞,双方同时呆愣。

赛伦斯看着他似乎很久了。

意料之外对视,二人反应不尽相同,莱维点头微笑,赛伦斯则扭过脸,生怕脏了自己的眼。

见拉法叶长老不在,莱维深呼吸鼓起勇气。

“赛伦斯,我有话想和你谈一谈。”

“滚,我见了你就烦。你别想再跟我说那一套鬼话,他们的死活我不感兴趣,更与我无关,包括不自量力的你。”

话似顺口溜地倒,发觉自己出声,赛伦斯顿时乐了。

但他的高兴只持续了数秒。

如他所猜想的,莱维无视他的抵触走近。他准备好要听冗长可笑的说辞了,哪知对方张口就问。

“噢,这个好逼真。是伍德送您的吗。”

“当然是。我哥专门送我,奖励我的。”赛伦斯翘起下巴,下一刻又变了脸,单手捂严实玩具,“你想干吗?”

“我没打算动它们。”莱维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像您说的,来不自量力地给您建议。作为一个朋友,为您着想的善意建议。”

也不知话里戳中哪根神经,赛伦斯反应激烈。

他双手并用拽过青年的衣领,不在乎指头勾到柔细银发,扯得人头皮生疼。

“要想求我就得注意你的用词,别惹毛我。下去,别妨碍我教训他。”

后半句话音刚落,几名纠察师眼前发白,大脑混沌。

等意识再恢复,他们已七仰八叉落进粮草堆里。

如愿解决碍事混蛋,赛伦斯心情好了点。可对着莱维,他还是一副狞恶面孔。

“我和你,绝不可能是朋友。”

“我直白地讲吧,你简直处处长在我厌恶的点上,你跟我没有一处相同。”

“现在,给我闭嘴!”

莱维的一言不发让他满足,心想这回总算制服噪雀。然对方随之而来的浅笑,毁了他全部快意。

“你说错了,赛伦斯。”

莱维偏过头,火光照亮他令对方牙痒痒的笑脸。而他继续道。

“有一点,你与我是相似的。甚至能说一模一样。”

怒火着眼,赛伦斯抡起右拳。

劲风抵达莱维鼻尖,但也只有这风触及他的脸。因为他赶在这之前开口。

“你和我,对伍德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你不仅耳聋,现在还瞎了吗?”

定住手的赛伦斯把人上下打量,大声嗤笑。

“它,并不是特别喜爱人类。”

“比起单纯易懂的动物,漂亮安静的花草,既不坦率也不美丽。突然出现又突然变得聪明,驯养起其他生灵。”

“只不过是,长久以来……实在孤独。”

当莱维念出第一句,赛伦斯瞠目结舌,表情夸张。

这是兄长为他编写的夜谈故事。

为什么没人愿意来我的小屋做客?

为什么人们看着我会流露出害怕神色?

藏匿人群的地底国王,悲伤的筹备最后的告别,但在百花绚烂的春季,一场欢庆盛宴上,他收到一名将死孩童的献花。

第一次没有用珍珠蔬果做交换,没有因救人和帮助受到称赞。他被示好,仅仅是因为那孩子觉得他孤零零站着,和自己一样寂寞,一样的无助。

“‘所以,再多等我一会儿吧’国王在夜间向地底等待他影子恳求。”

“再等等我,等我陪伴这孤独绝望的人,走完他最后的旅程。”

“再等等我,等我用这颗红色的心,炙热的灯,照亮我的全部,让他别再畏惧于我。”

如细雨绵长的嗓音,仿佛在耳畔引领,莱维投入过深,全然忘了自己念多了一节。

前几夜是他倾听最新续篇,而非赛伦斯。

“那是爱啊,赛伦斯。”他五指轻轻搭住衣领上的手,“你难道,不爱着自己哥哥吗?”

“你哪里听来的这故事。我哥没告诉过别人,那是专门给我写的。”赛伦斯远比想象中更难缠,逮住一点不放。

“我偷听到的,对不起。”

这份坦诚把赛伦斯吓得不轻,匆忙扫莱维几遍,辨别眼前是否是本人。

“或许于你而言,身边有伍德的世界就足够了。但伍德不是这样认为的。啊,我不是说他不想要你。”莱维牵动嘴角笑,安抚又有暴躁苗头的‘小孩’。

他在十二年前的梦中初遇埋下种子,六天前在圣殿廊下求证,确认蓓蕾初开。

现在他想把这份欣喜转达给赛伦斯,他机缘巧合结识的另一位特别友人。

“我的意思是,他……”

追忆一瞬,周遭声响褪去,所见唯有火光映照的墙面。

那具独行影子敞开臂弯,在拥向墙外的瞬间消散。

差不多是两下心跳的时长,莱维双目重新聚焦,猛打寒颤。

他呆呆瞪着远方。

还是火光冲天的惨相,能看到舍己为人,能看到见死不救,他心底发凉不是为感伤自责,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狭隘无地自容。

“他,爱着这世界的全部。”

包括丑恶斗争,包括完满平和,万物不绝的生。

以及,唯一终结的死亡。

可有谁会爱死亡呢?

“所以,他不会想……就这样直接消失的。只要这世界还在,就有重新见面的可能,就有改变的可能……”

劝言已不再对着别人,偏是这含糊自语渗进赛伦斯心坎。

被莱维无意省略的那部分,他迅速代入了许多主体。

才死里逃生的切斯特·福恩,刚无畏赴死的蠢驴大叔,已经凋零那名女孩,还有城中危在旦夕的伤者。

他口中舌头弹动,试图反驳。

刚才在马车里,他哥明明就斩钉截铁地说过‘厌恶’。可望向几步外火光映照的剪影,掩入茜草色的脸庞,他信心不稳了。

浓烟于暗沉天幕游走,此前出发的小队已快抵达巨虫的必经路。

抵达第一道横沟时马匹嘶鸣不肯前进,他们直接选择徒步,不愿浪费分秒时光。

亚连远远就见洛伦佐单膝跪地,一动不动。

与其说体力不□□模样更像迫于强压低头,始终不愿伏地。

压力来自前方百米处。奶白浓雾深处,那巨虫屹立不动,稍微一抬头便满眼是它层层叠叠,漩涡状的利齿。

不知为何它暂时停止前进,在这与洛伦佐僵持。

察觉异动,洛伦佐头转过几分,他的右眼溢血通红,仔细看耳道也漫着殷红液体,流进湿答答的衣领。

“你们来做什么!别说话别过来、快回去!”

他的惊恐大吼虽然喝住队伍,却还是太迟了。

巨虫喷出一口悠扬冗长的气,前排几人瞬间鼻梁酸胀,眼中血丝暴涨,仿佛迎面被谁狠狠揍了几拳。

攻击非实体,乃是声音。

自天空倾斜而下,奇妙地将人笼罩,像哭像笑,非人非兽。那混杂单音似乎没有意义,合奏在一起却灌着臃肿讯息,足以撑裂脑壳。

“谁?!谁在叫我?”

队中有人第一个应声,这也成了他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

他不知着了什么魔,木然拔剑剖开胸膛,宰杀自己像料理一条死鱼。

冷不防被血了溅满身,亚连双手捂耳绷紧嘴,学着白金使徒扑倒。

他听见无数人的叫喊声,念着他的名字,诉说他的过往,犹如最精密无误的仪器,准确且无情地调取他的记录,塞回他所遗忘的一切。

不对劲。

青年牙关紧锁,强忍痛苦□□。

钻入他脑中的声音不止描绘他作为‘亚连’的全部。

那感觉,恰似指针反向拨动,绕过一圈不是终结,仍然往前追溯。

它们说,他曾是一只狐獴,居住沙漠中心,与兄弟姐妹打闹嬉戏,躲避草原雕的捕食。

在狐獴以前,他是栖息林中的叶猴,跳跃枝桠,横跨溪涧,他的生活只为跳蚤和野果困扰,难以想象的自在。

他还是洄游于河的鲟鱼,扎根山坳的香兰树,英年早逝的小卫兵,衣食无忧的富商小姐……

遥不可及的万千人生,如梦如幻,真的属于他?

——你想要吗

声音一旦整齐就悦耳亲切不少,只是语气依然冰冷。

——你想要吗

它不引经论典地证明,高谈阔论地劝戒,反使言语愈加诱惑。

——你想要吗

想,当然想。

无论哪种人生,都要比现在的艰难坎坷更加畅快,更加恣意。

他对此心生向往,慢慢演变,想要知晓最深处,最原本的自己。欲望强烈,强如落叶归根的天定法则。

——不够。给我

刺痛来自腹部,剑锋与身躯相抵,体温借血流传递。还差一指宽的距离,栗发青年就将自己开膛破肚。

失败是因为他突然脚下趔趄,整个人大梦初醒的一抖,甩飞利剑。

若他这时抬头,大概会像其余清醒的队友,仰天目瞪口呆。

那蠕虫正在碎裂,连同腹中狂舞的恶类,拆解成快,风化成粉,一片片悄无声息地消失。

难以置信,一匹庞然大物居然能如此安静的被击败。

这样的奇迹,到底是谁做的?

然而奇迹远不只一件。

包围城邦的魔物,烧毁屋宇的烈火,他们在骤降的大雨中消失。废墟里,被困被压的伤者忽然身体变轻,转眼移到街边。

呼风唤雨,驱逐邪影,此刻的种种巨变都可归因于两人。

“残垣断壁啊,停止你盲目的滚落,重回你的归处。”

莱维诵声清亮,他一字一顿,包含真情。

另一声音很快接替而上,语气平淡,极为敷衍。

“残垣断壁啊,停止你、盲目的滚落。重回你,的归处……”

糟糕断句未减弱话语效力,那些倒塌的建筑乖乖听令,碎石木梁受无形之手操控,拼回原样。

城下再起人们喜极而泣的哭声,听得赛伦斯头昏脑胀。

“亏你背得出来,这种文绉绉恶心巴巴的话。”他掏掏耳朵说道。

“是我真心祈愿罢了。”

“哼,满嘴胡话也不害臊。”

“赛伦斯先生第一次说就那么顺口,难不成,您其实私下练过?”

“你!想我揍你一顿吗?”

“不不,我哪敢……”

复原间隙二人拌嘴,相处微妙得融洽,不仅看得择明停不下笑,也看呆一众赶来的旁人,不知所措。

“快点收尾,我不想再见你这张脸,看得我反胃。”

乌发青年冷声催促,字里行间满是嫌弃。

可莱维早练就免疫屏障,也为片刻前发生的事再次改观。

在场或许没人能想到,这桀骜凶兽也会郑重低头,对他道出一句‘你教我怎么说’。

他成功了,且与赛伦斯配合得天衣无缝。

于是来不及回应周遭或热切,或惊骇的注视,他又开口,怀揣虔诚心意领读。

倘若时光倒流,是他在召回日光,遣散黑暗,让暴戾嗜血的魔怪不再侵扰人类,让他慕恋着的世间继续存在。

当下,赛伦斯逐字跟念,但他不愧为差生之王,东看西瞟,巡视着地界。

瞅见一撮黑影在垂死挣扎,他烦躁撇嘴,自己小声补了句。

“你们这次死开都别再回来了,省得我和我哥天天被那死老头和白头翁骚扰。”

话音落地空气霎时清新,放眼望去一片沙丘连绵,是前所未有的干净。

再见满天星斗,最激动当属后方观众,几名法师各自感知再确认,最后遏制不住地手抖。

“拉法叶阁下、全部、探查不到一个气息了!”

“没了、一个都没了!”

侵扰他们数百年之久的强敌,真正叫人束手无策的黑暗,就在这弹指间灭绝。

人群汇集,眸中闪烁比火热烈的光,他们因狂喜失声,直到红袍白须的拉法叶缓步上前,朝着他们的救世主,新的神子深深鞠躬。

如风吹过的稻田,自古以来位于顶尖的袭承法师全数弯腰,垂首敬仰。有他们领头,后方亲眼目睹的士兵,闻讯而来挤满城角的住民,纷纷效仿,甘愿跪拜。

可‘救世主’视若无睹,直挺挺望天。

月辉皎洁看不出异常,可赛伦斯知道天象并未恢复。没有证据或线索,仅是一种直觉——太阳没有为他重现。

他没让太阳‘活’过来,就像他没能使死去的安娜等人再次睁眼。

分明他每个字都是按白头翁所说的念。

困惑不止在赛伦斯一人心中萌生。

壮观的膜拜队末梢,费思·李恩悄悄抬眼。

有人和他同样不合群,甚至更格格不入,光靠着石墙观赏。

察觉目光,择明眼珠一转,对着男人加深笑意。

两者距离较近,他轻易读出费思发怔时的自语。

‘为什么还是没变’

发觉他在看,费思强硬地闭一闭眼,又说道。

‘明天晚上,你还是会死’

对方多次好意提醒,择明想了想,煞是认真做着口型。

‘非常感谢’

费思的表情像被扎了一针,他趁面前有人遮挡,一点点挤向那处角落。

可不等男人靠近,择明就退至闸楼内。

哼着小调,步履轻快,他难得幼稚一回在楼梯上跳房子。

哪怕到了阶梯底,见到吉恩和面无表情的艾瑞克·兰伯特,愉快不减分毫。

人无言相对,吉恩率先打破沉默。

“伍德阁下,麻烦请您跟我去一趟,不用多少时间,我们只是想问您些事。”

在正常人都会疑惑不安的情形,择明单脚轻跳,结束最后一格。

他如赴宴整理着装,岑寂过道响起蛇一般不吉的衣襟相擦声。而他的话里隐藏一丝欢喜,急不可耐的期待。

“劳烦两位亲自接送我。在下,悉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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