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了使徒切斯特的是至邪之物, 这点毋庸置疑。
被抬回城墙闸楼时,他护身铠甲破碎,同时两眼充血但人无意识, 他喉咙至脸颊的血管一条条凸起, 如肥硕蚯蚓起伏蠕动。
据切斯特的同队成员描述, 今天那些魔怪莫名忽略他们,发了疯似得围攻他, 令其应接不暇。而守城至今受到的所有伤,皆比不上这一击骇然。
其余使徒忙于扫清前线余孽, 在场援军又缺乏经验,只得将他安放隔绝屏障中, 不敢轻举妄动。
得知弟子受伤, 洛伦佐第一时间从北面战壕赶回。
这名白金使徒宝刀未老, 连日恶战铠甲依旧锃亮纤尘未染, 他大步跨上梯台, 提剑俯身,单膝跪于青年身畔。
“是魔怪。”他第一句笃定道。
然而定睛凝神, 他眉头渐皱,推翻结论。
“不, 级别要更往上, 是支配等级的魔怪……魔神。”
类型未知,能力不明, 只能确定它有藏匿和夺取人体的卑劣技俩,而切斯特正凭意志困死它,并与之抗衡。
若非这年轻人精神坚韧,他在被俯身瞬间就已暴毙,根本撑不到回来。
石板汇聚着一个个水洼, 混入青年的鲜血,色彩浓重。因衣物受潮忽冷忽热,切斯特抽动手脚,痛苦抓挠地面,现在十指无一片指甲完好。
听觉比常人敏锐,满耳充斥着窃窃私语,洛伦佐不禁抬头,眼如剑锋一扫。
“一个个站那么远做什么?他现在脆弱堪比新生婴儿,伤势稍微加重点都会压垮他。”
无形寒风顿时刮过身披法袍的援军,令他们脊背微凉。
这是群卢恩院内派出的精英学子,也是在使徒看来从未直面魔怪,浴血奋战的软蛋兵。
“他被邪物侵染掌控了,迟早会变成上一个人的样子。你们的铠甲武器印有守护符文,我们可没有。”其中一人回道。
听出话外音,洛伦佐懒得多嘴,起身想找条布料。
有人动作快过了他。
一面旗帜盖住切斯特胸口以下,尽管对缓解痛苦无用,却让他减少了抽搐次数。
当择明跪在一旁,用手抚上他脸颊时,那狰狞神情也神奇的褪去些许。
“伍德?”洛伦佐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
“赛伦斯也来了。不过他正闹脾气,躲车里不肯下来呢。”
择明淡淡一笑,男人愈发震惊。
双胞胎兄弟不是第一天就被引荐到庄园,随后着重保护起来了么?
怎么会到最危险的地方?
后方的动静及时为洛伦佐解惑。
那群学子、士兵纷纷鞠躬行礼,恭迎一道红色身影。
洛伦佐顿时明白来者是谁,但眼下,他着实没心情应和繁文缛节。
“长老,劳烦您准许我清出一片空地,绝对不会受任何人打扰。”他快步上前说道,语气强硬,颇有命令意味。
来时已有耳闻,红袍老者大概猜出洛伦佐的用意。而他沉默着,低头看去。
这是位年轻使徒,还是颇有威望,前途无量的白金候补者,更与那对双胞胎自幼相识。
【‘就算有风险,也值得一试’我猜这位老先生是这么想的】
以指腹为痛苦的发小擦拭血渍,择明垂头心中暗笑。
如他所料,老者颔首答应了,派费思遣散闲杂人等,旋即提出陪同要求。
“他的情况不一般,不能随便承受您的治愈,否则,您也有被反噬的风险。我必须确保,他不会在城中让那邪物失控。”
他迈出半步,离洛伦佐挨得极近,彼此肩膀相触。
“在此,我必须奉劝阁下您,若拯救该使徒会危及到阿卡夏,我所代表的银叶之家……决不饶恕。”
“时间或许会让你们淡忘,可我绝对忘不了那场悲剧。请您考虑清楚,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当作筹码的。”
洛伦佐避开对视,青绿眸中的坚定在摇摆。
治疗被魔神附体的人,他不是没有经验。
他也并非没把握对付失控后的弟子,而是担忧拉法叶长老接下来会做的事。
有限时间的里,决意也经历一场恶战,最终披荆斩棘,扬旗定局。轮到洛伦佐转头,视线蕴含威慑。
“在下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我不会以身试险。”
“我想为切斯特·福恩,我认定的接班人启用‘阿卡夏之钥’,这样,您就能放心了吧。”
诧异和犹豫转移至老者脸上,令其拧眉默然,无法应对。
这二人针尖对麦芒,没注意到择明透过屏障,握住伤者冰凉的手。
银白色的半圆光障,如蛋壳笼罩青年全身,能阻止魔怪袭击别人,却无法停止它在载体内肆虐。
如今,切斯特全无往昔的阳光活力,赤红眼珠仿佛随时会爆裂。
他呼吸急促,挣扎着清醒过来。
“伍······伍德?”
他视野扭曲,勉强辨出那人身形。
而和洛伦佐一样,青年首先想到这不是择明该来的地方,奈何他怎么也组织不出语言。
都怪那些声音,悲鸣般的怪嚎,每时每刻碾碎人的理智。
他想他之所以会中招,是因为在倒下前他听到谁叫出了他的全名。
感到双耳溢血,有什么细小枝条试图戳出耳道,撑破脑壳,切斯特费力笑道。
“让你看到、我这样、吓到了吧。”
“……”
即便听不见对方回答,那手掌相握的暖意,停留额前的温柔,瞬间令他卸去重担,但悔意上涌。
归根结底,是他看到那阵寒冰风暴后失去了冷静。
万幸,他死前终于成功守护了家人一回,而不是像过去,眼睁睁地看着一切被夺走。
血肉碎块隐隐涌出喉咙,切斯特猛地吞咽,遏止体内乱窜的东西。
临到这时,他才顿悟人类是种奇怪生物。
明明他甘愿立誓效忠,不惜舍弃性命来捍卫阿卡夏,可真到这一天,这一刻,他透过血污凝望虚影,忽然背叛了自己。
“我,真的,好想——”
好想再多呼吸一瞬,想再多说些话,想再多欢笑,抱怨,哀伤,愤怒哪怕再绝望一会儿……
平日里芝麻点大的琐事烦事,此刻竟如物华天宝,尤为珍贵。
种种反常或许可归成一句。
我不想死去。
在激烈的晋升训练,凶险的外出任务,哪怕到挥刀斩去受操控的亲友头颅一刻,这种欲望不曾如此强烈。
强烈如同花草对太阳的渴望,初生婴儿对母乳的殷切。
视野逐渐转白,切斯特吐不出完整字音,他干笑着,在心间写下一句讥讽箴言。
这世间,绝不会有人对死亡抱有善意,甚至珍爱的。
喉咙忽然鼓出声闷哼,伤者剧烈痉挛,面目扭曲。
承受过相同痛楚,择明知道这是那魔神试图撑裂不相容的器皿,顺便吃个饱饭。
但此魔神是否是彼魔神,他也说不准。
呻|吟愈发响亮,不仅惊动交谈中的两名长者,还有那偷偷爬上闸楼的‘小贼’。
黑发翘出石栏一撮,两颗眼珠透过间隙发亮,本该在车里的赛伦斯不知何时溜来,蹑手蹑脚观望。
【Z:可能不一致的主体,并不精准的定位,还附带一名‘旅客’。您有多少把握,主人】
系统说到这份上,再装聋作哑亦无意义。
择明扭过头,趁赛伦斯被他逮住想逃的一瞬双唇翕动。
“时间,在此停滞,直到我说重新开始。”
刹那间,空中雨丝,杆上旗帜,以及向切斯特奔来的二人皆如图画定格,纹丝不动。
如若放眼全城,仅有择明与荒诞静止相悖,能够继续行动。
他起身理了理衣领。
“跟我一起这么久,你会不知道我要用什么办法吗?”
这口气,与其说是谈成功几率,倒不如说是指他贯彻至今的恶习。
【Z:您是指,您的篡改或作弊行为吗】
“哈!看起来你要琢磨出我的秘密趣味了。”
答复出乎预料,择明在仅自己存在的时间里大胆笑出声。
“这是场赌局,Z。诚然如那位先生所言,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充当赌注。但是,古往今来的缔造者们往往又最爱玩这种游戏。”
“空白牌面,规则不明,或许会用上一切为赌注,也可能只赔点皮毛。那与人做对的庄家,我们通常叫他——命运。”
“大部分人都畏惧这种游戏,可我恰好相反。”
说到这,他又忍不住调侃道,
“如果我作弊失败了的话,这等会儿要有两具尸体了。”
结束一番愉快闲聊,他这位后补尸体重回原位。
他跪地倾身,握住切斯特·福恩的右手,另一边按压自己胸口。
“还记得我们的比赛吗?”他又问。
【Z:十二年两个月又十一天前,您在庄园门前的车上提出与我竞赛,内容是‘莱维·拉法叶的天赋从何而来’】
“真不愧是你,那点鸡毛蒜皮的点也记着。”
【Z:时间,地点,涉及人物与内容。必要的记录因素罢了】
“啊哈。”
像揪住谁的小尾巴,择明啧啧嘴。
“看来你其实知道答案了。提前从魔神先生那偷看来的吗?结果你还瞒着我,答应和我比拼啊。”
【Z:我只是在条件范围内如实回答您的问题,主人】
那两道嘴角疤痕在替缓缓眯眼的青年笑,仿佛要为他继续维持和蔼善意。
“但愿如你所说,我狡猾又呆板,我唯一肯交付信任,却又让我受疑心折磨的朋友。”
出自木偶剧的台词,位于第三幕的结尾,是疯子汀克对路纳的哀叹。
两个极度渴望自由的狂人,在落幕的夜色下无话不谈,却始终各怀心事,随时将誓不两立。
系统本可复述出原句,‘控诉’择明偷懒挪用,但他已俯低身子,近得要与伤者鼻尖相触。
“看着我,切斯特。”他重复刚才对青年的话,呢喃宛如歌唱。
“看着我的眼睛,切斯特·福恩。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无边无际的幽黑,珠宝形状的蜜色,揉搓混乱,重新铺开一面白墙。
白墙中央仍为暗色,背景是间温馨卧室,构图以门边为主视角,能望向木床与靠坐边缘的二人。
啊,原来他是梦到小时候的伍德和赛伦斯了。
想法浮出不过数秒,画面开始抖动。
不对,这是伍德的房间?
那时候两人同进同出了?
是在被救回来的路上他们就这样亲密无间?
被师傅找到时也是如此吗?
恍若坠落之景,事物如风变幻,无法动弹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切斯特·福恩只能可怜巴巴抓住风流,那些分散的碎片,倒退飞闪的时间。
面容一致的双胞胎,砸到玻璃的果实,猎魔人嘴中的尖牙,崭新的白墙小屋,辽阔无边的青黄平原,亲手编织的桔梗花环……
最终,停于沙地上一笔连成字迹。
‘赛伦斯’
他听到自己惊奇的声音。
‘赛伦斯,你说这是你的名字吗?’
当目光离开地面,所见是一张模糊笑脸。
白净,消瘦,但大病初愈的模样就连在梦中也触目惊心。
只有一个。
从头到尾,他认识的双胞胎,或者说‘赛伦斯’只有一个人!
那多出来的,是谁?
得到的真相沉重,加快坠落速度,刺耳呼啸中,唯有内心震恐的呐喊留下痕迹。
身体抽搐不止,耳鼻涌血不断,冲到这样的弟子身边,洛伦佐难掩惊慌。
“他要到极限了,伍德,你快松手退开!”
择明应声照做,再起身已被费思拉住,强硬请下楼。
凭他普通市民的身份,他自然不能再凑热闹,回到马车里百无聊赖的等。
表面上,赛伦斯埋头专注玩小人,他则闭目养神,徒留视觉在里界俯瞰闸楼。
他看到白金使徒折断那柄从不离手的骑枪,枪头崩裂,从中坠落一块金属。
残破却闪闪发亮,锋利似剑却有着怪异弧度,像是镰刀的形状。
拾起它,洛伦佐不敢耽误,手起刀落直刺青年伤处。因为触碰到金属,那一层层复杂屏障眨眼消散。
简单一划就破坏足以禁锢魔神的结界,威力可想而知。
但它消灭邪物的过程,平淡得令人费解。
没有听到哀嚎,没有血腥画面,一段褐色藤根扭曲着钻出,未等洛伦佐动手,它自己掉落在地,腐化成粉。
第一次用所谓的‘阿卡夏之钥’救人斩魔,饶是洛伦佐也为这进展愕然。
相比于他,红袍老者过分平静,不由分说将手置于昏迷的切斯特头顶。
荧绿光芒由弱至强浮现,遍及青年全身,扫过他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发丝。
像这奇光细致入微,择明没错过白金使徒眼中一闪而过的忐忑。
观戏兴致正好,择明被腿上的重量拉回现实。
赛伦斯一如往常侧躺赖在他这,紧捏一枚小人,瘪着嘴。
“这个脑袋断了,哥。”
某种知子莫若父的笑意慢慢爬上择明脸颊,他开口道。
“你有什么话想说吗,赛伦斯。”
话驴唇不对马嘴,赛伦斯搔搔耳根,给出意料之中的反应。
“那个切斯特——福恩?他会死吗。”
为赛伦斯终于叫对人名,择明予以眼神夸赞。
接着,毫不留情揭底。
“你不是都看着呢,怎么还要问我确认。”
“我哪有!我一直在车里呢,谁想跟那干尸味的死老头待着!”
素质如恶童,赛伦斯亦像十一二岁的男孩,被戳穿偷看后气呼呼否认,坐起两脚蹬门板,震得整个车身猛晃。
耐心等他消气,择明眉眼盈盈,微笑恬静,替他捡起一只只玩具。
“哥,你也会死吗?”
声音清脆,没心没肺,换做别人准会被这话触怒,可择明知道对方是认真求问。
“怎么突然这么说。”他将小士兵放入赛伦斯掌中,见人皱眉,欲言又止。于是他再笑道。
“死亡是十分特别的东西,也不可与人分割。”
语句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赛伦斯茫然地继续聆听。
他习以为常地等兄长教导,未曾想,仅得到一句‘我不是最合适解释它的人选’。
困惑比头发多,赛伦斯急需思考,亲自解开乱成麻的头绪。偏偏在这节骨眼上,费思·李恩敲开车窗。
“切斯特阁下平安无事,但前线传回消息,又有一波异常寒流逼近,目测会比之前强烈,还请两位先下来,到城墙里安全些。”
忙着动脑筋,赛伦斯忘记先前绝不出去的豪言壮志,任择明挽着他下车,走向闸楼入口。
望着两名士兵驻守的拱门,择明每走一步,心里便默数一句。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为了我和赛伦斯,就准备二十四位纠察师,这未免太小瞧人了吧】
【Z:您忘了,主人。您只是个‘卖艺人偶师’,不算在战力里】
为系统的搭腔好笑,择明目光上瞥,
闸楼二层处,拉法叶长老依靠石栏睇视。
其实这人看他的眼神一直是冰冷的,但都不及此刻,冷得仿佛要将他剜肉剔骨。
跨进第二扇门,赛伦斯有所感应地抬头。
和刚才一样,通道内站满士兵,然而气氛却是天差地别。
原因在于这些人手里微微倾斜的长矛,他们眼神冷漠,笔直看向前方,犹如绷紧的铁索。
从左转到右,入眼尽是煞气凌厉的士兵。赛伦斯刹住脚,一下拽住择明。
“说请我们进来,结果把我们围住,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唯有质问时才像个成年人,他虽不慌不忙,但已经气急了。
不是因为士兵开始收紧阵型,而是对他们只派这么点小喽啰来对付他怒不可遏。
“既然你们这么想送死——”
表情凶恶的青年脱口而出,可话未说完脸色一变。
犹豫就是给敌方时机,趁赛伦斯沉默,二十四名扮作普通兵的纠察师矛插地缝,尖端闪烁的微光连成一道圆弧,点与点间反复接线,犹如捕获猎物的陷阱,布下天罗地网。
再张嘴,赛伦斯已发不出声。
捂着喉部,他龇着牙冷笑。
他不懂学术理论,仅凭直感辨别这群喽啰的企图。
区区封印想让他闭嘴,真是痴心妄想。
对面无表情的士兵,乌发青年露出野兽般的笑。
杀意与怒意瞬时飙升,一阵波动也从地面出发。
首先是两侧石柱隐隐颤抖,发出被挤压的咔擦惨叫,头顶掉落碎石粉尘,与此同时天花板也在倾斜。
天摇地动,场景混乱,衬得那对身形平稳的双胞胎愈发古怪。
四周有人不为所动,有人面露慌乱,而在他们之中,还有托起长矛欲要击穿兄弟俩胸膛的勇士。
“停下。”
意想不到的声音,源自出乎一众预料的来者。
他枯叶色的衣服全湿,嘴唇发绀喘着气,显然是拼了命跑到这里,撑着门艰难移动步子。
在他身后,吉恩一脸焦灼,几次想伸手搀扶。
“莱维大人,您还好吧?”
莱维缓缓回过头,银白长发随之流泻,他难以察觉的倒抽了一口气。
“我没事,吉恩。你先不要进来。”
他看起来摇摇欲坠,简直就像过去重病的样子,随时都会倒下。但那令人信服的沉稳,透过眼神笑靥传达。
大抵是前神子现身带来不小冲击,奉命捉拿魔神余孽的纠察师们纷纷发怔,不知如何是好。
也就无人与择明共赏赛伦斯的憋屈嘴脸。
【这是个好兆头,Z】
他只能和系统分享欢庆。
【我的加注,似乎为我成功挣得一些时间了】
像不知道择明淡然后的雀跃,对他脸上挂笑的莱维也未意识到,恢复平静的楼宇,抿嘴无声的赛伦斯,皆因他进门开口的第一句话,为他而‘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