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征之行, 康熙最终还是带上了胤礽。
帝王虽然忌惮着储君分权,但面对最疼爱的儿子请求,到底还是心软了。
不过, 他没让胤礽跟随福全去左路军做副将, 而是将人带在身边, 副将之职仍旧交给了大阿哥胤禔。
七月,正值暑热,裕亲王福全率军大破噶尔丹于乌兰布通的“驼城”,噶尔丹见势不好,打着求和的幌子骗过福全,一路焚草阻碍追击,成功北逃。
就在这个当口, 康熙病倒了。
巴林右旗的行宫内。
胤礽已经衣不解带地照看了阿玛好几日,出宫前额娘揪着他的耳朵反复强调, 勒令一定要如此, 他原本还有几分不情愿。
直到十余日前, 汗阿玛生病的那一夜, 他又做了个怪梦。
梦中那个皇太子胤礽并未跟随康熙西征, 只是忽然被传召, 与三阿哥胤祉一道火速赶来巴林行宫。
暖阁内, 康熙依然睡着。
他们兄弟二人昼夜兼程太过劳累, 见人还没醒, 便商议着轮换守夜歇息。胤礽叫胤祉先睡一会儿,谁知轮他休息时, 阿玛便醒了。
康熙一睁眼, 瞧见三阿哥端正坐着, 而胤礽却东倒西歪睡着了, 便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呵斥一通,任凭三阿哥如何解释也听不进去。
从梦中惊醒时,胤礽仍旧沉浸在那份委屈无助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夜还深着,不知是几更天。
外头忽然传来梁九功焦急的声音:“太子爷,皇上染了风寒病重,还请您去侍疾。”
这话叫他不由浑身一震。
看来额娘的叮嘱没错。
——汗阿玛对待亲人既要论迹,又要论心,实在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
胤礽回神,看向床榻上如梦中一般沉睡着的人。
如今,他已经长成了俊朗的青年;
而汗阿玛躺在床上,却比小时候看起来沧桑一些,世故一些,甚至还多了几分力不从心。
胤礽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算了算,原来阿玛今年已有三十七岁。
是个有些年纪的糟老头子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就奇妙地理解了康熙到底在忌惮什么。五石的弓汗阿玛已经渐渐拉不动了,私下里叫梁九功给换成了三石,还得外观造型一模一样的,不叫旁人察觉。
而他,却慢慢从三石弓拉到了四石,五石……
汗阿玛惧怕这份力量的更迭与转移,也怕他自己有一日会被这份力量所害。
胤礽不免老成地叹了口气。
——说白了,还是疑心重嘛。
床榻上的康熙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转醒过来。
胤礽连忙收敛神思,凑上前将人扶着坐好,给后背垫上两个大迎枕,又将温热的茶水递到康熙手边,关切道:“阿玛这几夜总是咳得厉害,先用一些温水,儿子去传太医。”
胤礽的嗓子也有些沙哑。不过主要是忙东忙西的,忘了喝水。
康熙定定看了他许久,将手中的茶碗慢慢举起来,抬着下巴示意:“嘴唇都开裂了,你先喝。”
这话倒是叫太子爷有些意外了。
他难得露出几分少年稚气,摸了摸耳朵笑着凑上去,就着康熙的手喝了一小口,又期待地看向康熙。
康熙低低笑了一嗓子,将余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因为这一场持续十余日的风寒发热,父子之间的关系终于不再微妙的僵持下去,似乎有了些松动。
胤礽松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出去明间吩咐了梁九功。没一会儿,梁九功便带着御医进来了。
御医跪在床榻边,仔仔细细诊过脉,终于松了口气。
“皇上龙体已然大好了,只是病来山倒,病去抽丝,到底先前操劳过甚,且还得养一养。此番,若非太子爷日夜照看,又日日亲手为您炖了补养身子的羹汤,病情怕是还不能好的如此快啊。”
这话说得胤礽脸红。
他连连摇头道:“是阿玛洪福齐天,太医的药也有效,儿子不过尽一尽晚辈的本分罢了,不值一提。”
这位老太医夸得也太过了,叫汗阿玛误以为是他买通的人可怎么好!
康熙将儿子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垂下眸笑了笑,摆手道:“行了,回宫之后都论功行赏。先退下吧。”
太医退出去,康熙看胤礽的眼神越发有了从前的慈父味儿。他点名要了儿子亲自煮好的山药红枣粥,热热的喝上一碗。随后,便命梁九功召福全前来。
福全早早就在行宫外恭候着。
此番噶尔丹北逃,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本来是该趁机追上去的,只是大阿哥身为副将,不听指挥,追得冒进了些,反而被噶尔丹的亲兵趁机掳去做了人质。
福全当时吓得险些从马上跌下来。
好在几经波折,还是将大阿哥全须全尾赎回来了。
只可惜,准噶尔军的降将十三人都被尽数换了过去。
福全今日摘了顶戴前来请罪,可大阿哥却缩在军营里头,没有主动跟着一道过来。
说实话,他这个皇伯父是有些瞧不上的。
不过,福全也不屑于在康熙跟前上眼药,跪地叩首,原原本本将实情说了。
又道:“臣因防心不足,放走噶尔丹在前;又因军中粮草不足,擅自撤军在后。还请皇上按军法处置。”
康熙原本还有些生气。
但听到大阿哥独个一人被掳走,便知道这回到底是谁坏了好事。
帝王起身将亲兄弟扶起来:“这事儿你不必替大阿哥遮掩,他那个直莽的性子定然冒进中了圈套,拖累全军。胤禔人呢?叫他给朕滚进来。”
梁九功为难的看了看外头,也不敢说大阿哥并未跟来。
康熙瞧他那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不满越发加重。他换了个问法:“朕一病多日,都是保成在身边日夜侍疾,大阿哥可有问过朕这个皇父一句?”
福全默然不答。
康熙冷笑:“皇父病重不闻不问,捅了娄子也毫无担当,竟全叫皇伯父去顶罪。朕看他此番也不必回宫去了,就留在这里好好反思自个儿才是!”
这话旁人不敢接,福全只好硬着头皮道:“皇上,乌兰布通之战大获全胜,唯一的纰漏出在臣的左路军中。皇上要罚大阿哥,便连同臣一道罚了,否则难以服众啊。”
大阿哥身为皇长子,背后站着明珠为首的新党。
此番明珠复用,深得圣心。
福全可不愿意得罪这帮难缠的家伙。
康熙看穿了他的想法,也有些头疼。叹一口气道:“罢了,先打二十军仗,余下的……回宫再议。”
福全应一声,又开始汇报好消息:“此番乌兰布通之战大获全胜,巴林右翼旗的世子乌尔衮功不可没。皇上,这小子怕是急着领战功,好将咱们的二公主娶回去呢!”
两个孩子打小就有的情谊,长辈们全都看在眼里。
康熙闻言也不由大笑出声:“伊哈娜早就嫌弃南海子的草场不比草原上自在,怕是巴不得早日放飞呢。只是朕与荣妃舍不得这个女儿,哎,女大不中留啊。”
胤礽悄悄在一边嘀咕:“二姐姐那分明是喜欢跑马,哪里是急着嫁给乌尔衮了。乌尔衮忙着开疆拓土,巩固巴林部的地盘,是怕草场不够二姐姐用呢。”
太子爷这话说得声音极低,也就梁九功离得近听清楚了,忍不住抿唇笑。
谁知,榻前的康熙却似有所感,忽然点名道:“保成。今年十二月初四,是你乌库玛嬷的三周年祭,朕打算派你去安奉殿祭拜。如此,三年孝期也就满了。”
“你先前与朕说的话,可都还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