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宣的演技经过多年锤炼打磨,已经十分成熟精湛。虽然像许多演员一样,有了模式化的痕迹,但并不明显。
商叶初反复观摩对比了一番,自认为自已的演技比魏宣强了一点。但,不多。
求上得中,求中得下。在剧方已经对魏宣有了明显的偏向的时候,商叶初多出来的这一点演技,并不能成为决定性的优势。
想要战胜魏宣,演技好一点儿是不够的,要好很多很多才行。
商叶初在103的数据库中看了很久魏宣的作品。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商叶初都进行了逐帧的观察、拆解和品味,足足看了十个多小时。
从103的数据库中出来,商叶初感到一阵头疼,这是大脑一次性灌注太多信息的恶果。
商叶初仰躺在沙发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一幕一幕回忆着魏宣过往演绎的作品。越想心里越没底。
“叮咚——”
门铃响了。还不等商叶初去开门,公寓的门便被推开了。商叶初本欲坐起的身子又躺了回去。
来者是季君陶,只有她有商叶初家的钥匙。
一进门,见商叶初还在四仰八叉地躺着,季君陶便拧了拧眉毛。
“你怎么还在睡?还有一周就要面试了,准备得怎么样了?”
商叶初闭着眼喃喃道:“你要看看成果吗。”
季君陶拨开商叶初的腿,坐到沙发上:“那不然呢?你猜我今天是来干嘛的?”
商叶初慢吞吞地龟爬起来,将剧本丢给季君陶,“你选一段吧。我来演。”
剧本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季君陶勉强相信了商叶初的用功程度,翻了几页,挑了一幕:“第九集第四幕吧。”
第九集第四幕是李益明从陆怀章办公室盗窃机密的情节。
季君陶外行,商叶初却不外行。这种情节没有情感起伏,全靠动作和细节拼接。人人都能演好,因此,也就最难演好。
也不知道季死人是不是故意的。
商叶初站起身,转着圈酝酿了一番情绪,片刻后,道:“我开始了。”
商叶初小跑到门口,理了理衣服后站定,缓缓向前走来。身姿笔挺,步履齐整,姿态从容而自然。明明是在宽敞的客厅中,却走出了一种“我正走在一条走廊上”的感觉。
商叶初走了几步,忽而微微侧头,向旁边一颔首。仿佛迎面遇上了什么熟人。季君陶看了一眼剧本,剧本中果然写着“史秘书路过,李与其对视”。
商叶初继续向前走,同时,眼角余光微微瞟了一眼与自已错身而过的“史秘书”。
走到季君陶面前,商叶初站定,眼珠子微不可察地转了转,似乎是在观察左右有没有过来的人。确定无人后,手上一转,推开了面前的“门”。
商叶初翻身进入门内,表情极为警惕,双眸一直在不断地转动着。她快步走到季君陶面前,将季君陶脖子上围的装饰假领子当成抽屉,“嗤”一拉。
季君陶被拉得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栽进商叶初肚子里。
商叶初从季君陶的假领中翻出一份空气文件,迅速浏览起来。整个过程中,商叶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偶尔斜斜向旁边一看,警惕着是不是有人来。
十几秒钟后,商叶初读完文件,将文件整整齐齐地摆好,合上抽屉。又迅速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一番走廊的响动,确定无人之后,方才闪身出门。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商叶初的动作极为迅捷、利落、漂亮,一看就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地下工作者。
“怎么样?”表演完之后,商叶初满怀期待地看向季君陶。
季君陶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商叶初心里咯噔一下:“哪里有错?”
“哪里都没错。”季君陶叹了口气,摸出自已的手机,点了几下,招呼商叶初道:“你自已来看吧。”
商叶初凑上前去看季君陶的手机,只见屏幕上,赫然播放着魏宣出演过的一部谍战剧《代号312》。巧了,商叶初刚刚也看过这部片子。
季君陶拉了拉进度条,将剧情拉到某个节点。画面中出现了魏宣饰演的312走在走廊上的身影。
商叶初眼皮挑了一下。
画面中的312一路走来,与同事问好,站在办公室门前用余光打量四周,闪身进入办公室,看文件……
行止举动,纯熟自然,一看就是一位老辣的老特工。
商叶初把三分钟的片段看完,眼皮跳得像被毒蜂子蛰了一样。
“眼熟吗?”季君陶道。
商叶初不语。
“哪里有错?”季君陶问道。
商叶初:“……”
季君陶把手机按灭,一把撸下自已的假领子,用一种冷静的语调道:“接下来,我是叫你魏初还是叶宣,还是干脆叫你小魏宣?”
商叶初用手一把遮住脸,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啊……啊!”
看魏宣的作品看得太久,分析拆解研究得也太入迷,商叶初的大脑将那些东西记得太牢了。以至于,在表演的时候,竟然无意识地模仿起了魏宣!
季君陶毫无感情地拍了拍手:“夸夸你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魏宣模仿秀上魏宣荣获第一名,因为你坐评委席。”
商叶初恼羞成怒地推了季君陶一把,把后者推倒在了沙发上。
季君陶也没在意,坐起来理了理衣服,满面愁容:“千万别跟我说,这就是你的练习成果。”
商叶初捂住眼睛,不忍再看季君陶如丧考妣的脸,“我很想对你说不是。”
季君陶头痛道:“这不成啊——这这这,如果是别的片段,会好些吗?”
“我也……不知道。”商叶初的自信已经被打击得七零八落了,自已都拿不准主意。
季君陶揉着脖子,疲倦道:“公司最近进了很多新人,我一直忙着,没顾上你。本来是对你的演技有信心——唉,早知这样,就把那些新进来的小鱼小虾交给下面处理了。”
商叶初也急得冒火:“还有一周面试,怎么办?”
季君陶提了个纯外行的建议:“我给你请个演技老师,突击补一下?”
“别别别!”商叶初连忙摆手,“你别把我突突死了。”
不同演员的演法不同,需要漫长的转型磨合期。强行兼容问题会更大。许多演员为了出演某一部十分重视的戏,会请表演老师专门指导,最终结果就是演起来还不如自已之前的作品。
季君陶不死心道:“一周之内,你突破自我,破茧成蝶的概率有多大?”
商叶初缄默无语。
季君陶心下了然,失望几乎要溢出在脸上:“你现在的演法就是个魏宣Pro版,除非你答应零片酬出演……那也没戏,人家魏宣也能这样做。《哑婆》赚了不少钱,要不我想办法上下打点一番?”
“算了吧。砸钱咱们谁砸得过冠均世纪?”商叶初当即制止了季君陶,“再说这种题材谁敢捞钱,又不是活腻了。”
“这么大的项目,运作是最重要的。不可能是个无缝的鸡蛋。”季君陶仍不死心,“算了,这些你就别操心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你先别松懈,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商叶初瞥了季君陶一眼。
季君陶举手投降道:“我要做什么会跟你报备的,可以了吧?”
商叶初这才收回了目光。
这件事到底没有探讨出结果。
商叶初的公寓是二室一厅。季君陶熬了好几天大夜,商叶初把她撵到客房睡觉去了。
偌大的客厅中只剩商叶初自已,商叶初摆弄着自已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找几位老师咨询一下。
商叶初最先打通的是齐鸣的电话。在商叶初认识的所有演员里,齐鸣的演技是最好的。几乎已经剔除了“演”的成分,浑然天成。而且对方的表演经验也最丰富,几乎什么类型的角色都演过。
齐鸣现在身在片场。看上去很忙碌,商叶初一问,才知道对方已经又进组了,饰演一部宫斗戏中的老嬷嬷。
商叶初只得歇了择日去拜访对方的心思,草草问候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第二个人是秦天野。
《云倾记》播出后,秦天野的身价涨了不少,又接档拍了一部新戏,刚刚杀青。
商叶初不敢说得太详细,只能含糊地问对方,“如何演好一个潜伏者?”
秦天野回答得倒是很详细:
“演绎过程中的心理很重要。譬如我在演《云倾记》中的皇帝时,并不把你们当成人看……当然,我不是在骂你们,只是角色需要我这么做。
“我也曾饰演过潜伏者,唯一的心得就是,不要时时刻刻想着自已在潜伏,而要把自已当成和周围的人同样的人,与周围融为一体……
“当然,在心理上要有一个底线。切记可以坏,但不能低级。可以沉浸,但不能……”
秦天野说了很多,但商叶初听来听去,只觉得对方的想法似乎和自已得出的结论差不了多少。除了增加一些细节上的补充外,并没有多少帮助。
即便如此,商叶初还是认真道了谢。
秦天野爽朗道:“这有什么。对了,小叶……苏歌最近怎么样了?”
问完秦天野,商叶初相熟的演员中,够格在演技上给商叶初指点的就再也没有了。
商叶初滑着通讯录。
江上弄潮生……老太太是写武侠的,和谍战是两个题材。
李懿。这人对人的情绪很敏感,但谍战剧不太吃情绪化表演,没用。
盛文芝。通讯录里盛闻之的名字的名字居然还没改过来,这让商叶初感到一阵难言的悸动与厌恶。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指已经按上了删除好友。
郑博瀚。
郑博瀚现在是最需要避嫌的人。商叶初没必要凑上去讨人嫌。
通讯录见了底。商叶初有些烦躁,无意识地滑着屏幕。
消息列表重新回到顶端。群聊“相亲相爱幸福街”已经积累了99+条消息。街坊邻居们热情高涨,很能说。
商叶初点进群聊,滑到消息最上端。
【新出炉烤鸭今日特价!】
配图:肥美流油的烤鸭一排。
【新到了一批文具,大家看看[抱拳][抱拳]】
配图:各式花里胡哨的文具。
【反季衣服大甩卖!】
【理发卡储值一百赠五十,储值二百赠一百。】
【……】
【……】
滑过一长串广告,群主陆老板终于忍无可忍,发布了群公告:
【再发广告,一次警告,两次踢三天,三次永踢!】
这条警告很奏效,接下来的聊天就都是些生活日常了。间或有几条抱怨最近生意不好的,还有一些吐槽电商平台把实体店生意挤没了的。几位老街坊热情地转发了几条网上盛传的营业宝典,怂恿着生意不好的几家学习这些攻略转型。
商叶初原本心绪烦乱,看着这些消息,倒是渐渐平静许多。
人人都在努力生活,她的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
季君陶的呼噜声透过卧室门,荡气回肠地杀入商叶初的耳膜。季老板最近太累,呼噜声比牛还大。吵得商叶初想把她从楼上丢下去。
商叶初起身下了楼,召唤了蔡大娘,请她一路驱车将自已送到幸福商业街。
她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不是肉体的清净,而是灵魂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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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月书店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招牌似乎又破旧了几分。胡老太太正在拿着鸡毛掸子扫书架,看见商叶初,不由一愣:“叶子,你的戏演完了?”
商叶初像个考试考砸的学生,一把扯掉口罩一扔,一屁股坐下,沮丧道:“还没开拍。”
胡老太太见状,拿着鸡毛掸子踱步到商叶初眼前,打量了她一番。
“精神头不错。”胡老师点评道,“谁又给你气受了?”
商叶初抓起自已的墨镜,本来想随手一丢,在胡老师的虎视眈眈下老老实实地收起放在了一边。
“没人给我气受。”商叶初赌气道,“是我自已没用。”
胡老太太坐回自已的椅子里:“标准差生发言。还是破罐子破摔的差生。”
“……”商叶初拄起下巴,“我真没破罐子破摔。我努力了,但是——”
“但是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嗯。”商叶初的胳膊肘滑向一边,整个人的头越来越低。
胡老太太打量着商叶初,若有所思道:“遇到什么困难了?跟我说说。”
术业有专攻,胡奶奶是老师不是演员,怎么可能懂这方面的东西。说了也是徒增烦恼。商叶初重新把胳膊立起来,没开口。
胡老太太见状,也没催。拿起自已的罐头瓶子,拧开盖子,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
商叶初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不由好奇地看了过去:“这是什么茶?味道真好闻。”
胡老太太呷了一口茶水,带着满口的芬芳,意味深长道:“说了你也不懂,问这个干什么?”
商叶初:“……”
商叶初被内涵了一通,忍不住用一根手指挠了挠脸,脸上有些发烧。
书店内一时间只有胡老太太喝茶的声音。商叶初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
“是这样的,奶奶。
“有这样一个角色。在最初饰演她时,我以为知识最重要。因此,阅读了数不清的资料,试图用材料堆出一个她来。
“后来,我听说,这个角色,必须要精通一样技巧……一门语言。于是我又去学了语言。可是语言学完之后,我依然没有很好地诠释出这个角色。
“这之后,我又觉得经验可能才是最重要的。为此,观摩了许多影像资料,模仿其中的同类角色。可最终,只是东施效颦。
“再然后,有人告诉我说。运作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运作得当,我就能得到这个角色。我当然反驳了她,可同时也确实在心里想过这个办法……
“我又去问了演戏上的前辈。他告诉我说,心理很重要。我本来差一点就相信他了,可到了最后,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那一刻我才发现,这个人连自已的心都没看清,他所说的‘心理’的理论,真的可信吗?
“我问了这么多人。问过别人也问过自已。始终没有得到真正正确的那个答案。”
商叶初望向胡老师,眼神中有迷茫,也有渴求。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奶奶,你能不能告诉我,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