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 “秋天。我去了她内蒙老家,你知道她是蒙古族吗?我是才知道,他们可以土葬。她埋在锡林郭勒草原上。” 我心里涌起无限悲凉。“没想到这么多朋友,最后有心去拜祭她的人竟然是你。” “人死如灯灭。活着的时候千好万好,死了也有人哭上一阵子,可是能哭多久呢,人人都忙着活自己的,也只有我这样没什么正事可做的人能记得久一些。我在她老家的村子里住了三天,还遇上一件奇事。”
“什么?” “村子里有一个老光棍,穷得很,种了两亩地的向日葵,我拜祭完程雪粟回来,刚好遇上警察把他带走,说是向日葵园子的中间种的都是大麻,被卫星拍到了。听说每年都有人从北京来提走,老头子干这一行有年头了。”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破事儿。”
陈白露低头一笑:“你还和以前一样。” “珍爱生命,远离黄赌毒。” “黄赌毒还不是你身边这些人捧起来的?那些挤地铁的小白领、卖菜的老阿姨还没资格呢。”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吃过饭我们去打牌好不好?” “刚说过远离黄赌毒。”
她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干净人儿,快点儿把我从你的客厅里赶走吧。我身上的污点太多了,别连累了你。”
夜幕降临后,我和陈白露去了工体一家酒吧楼上的德州扑克擂台。 它是公开的、合法的,我一直很好奇在禁止赌博的内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法外之地存在。它的布局是微缩的澳门赌场,连装修风格都很类似, 只是不以现金交易,赢家的回报是手机或者各种奢侈品——也许它正是因此而不算在赌博里面。
我德扑玩得很差,很快就输光了。我坐在陈白露身后看她玩牌,她的运气实在不好,但她把把使诈,使得不动声色。
陈白露所向披靡。 我猜如果陈白露不是一个年轻文静的姑娘,而是一个虬髯大汉,是绝不敢一路诈下去、随随便便把筹码推上去说“all in”的。她的欺骗性来自她瘦弱的外表。被她迅速榨干的对手一个个下台,他们都称赞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新人手气壮”,可是谁能想得到她根本不是什么新人,她是个老练的赌徒,更不会想到她其实握着一手烂牌,她所倚仗的不是运气而是勇气。
~5~
打牌使她的情绪高涨起来,颧骨上也有了红晕。我们并排走在干冷而热闹的大街上,树枝上绕着彩色的灯泡,亮如白昼,身边满是玫瑰、 气球和拥吻的情侣。这是平安夜,快乐会一直持续到天亮,然后再到天黑,然后周而复始地循环下去。
陈白露边走边接了小周的电话,小周刚从海南出差回来,给她带了一箱新鲜的火龙果,陈白露说自己不在家,把水果放在她的门外就好。
陈白露说,小周缠着她问她要什么礼物,她实在说不上来,随口说爱吃火龙果,从此小周每个周末都带一盒火龙果去看她。
“唉,又一个情深意切的。” “确实。很久没人对我这么好了。有时候想起小周来,就觉得人情也不都是凉薄的,总有人情深意切。”陈白露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 我嘲笑她:“几个水果就感动成这样,好像没见过好东西似的。” “就是因为什么好东西都见过,才不稀罕更好的呢。” 我听着口气不对:“咦,你不会是真心的?” 她不回答,笑盈盈地看着我:“真心又怎样,不真心又怎样?”
“如果你真喜欢小周,我当然为你高兴,他是个很好的小朋友。”
“但是——” “什么但是?” “一定有‘但是’的。”她笑。 我也笑了:“但是,我觉得不大般配。” “为什么呢?”
“他在好家庭里长大,一路乖乖地读到研究生毕业,听说还是优秀员工?” “咦,难道我不是在好家庭里长大?”
“你自己说呢?” 她也笑了。 “他那么单纯,你这么……丰富。你二十二岁之前经历的事儿,他到八十二岁也未必赶得上。何况你还要辛苦瞒着。” “我呢,倒是也没隐瞒。我告诉他了。”陈白露朝我眨眼睛。 “你说了多少?” “我说呀——我说我十二岁以前没吃过国产的零食,我说我离开北京的时候只拎着一只箱子,我说我回到北京的时候身无分文,我说我为了供养自己回到小时候的生活水准去做车模。我还说我边混上流社会边混风月场,边交往着高干子弟边给野模拉皮条;我说我一夜之间赚到的钱又在一夜之间全花完,昨天还在游艇上醉生梦死,今天就住在寮国的村庙里身无分文;我说我爱的人亲口说我们相依为命,转眼就说你还是自生自灭;我说我繁华看尽苦头吃尽,除了孩子再也不想争什么,哪怕全世界都与我为敌也不要紧,没想到老天比我以为的更狠心。如今我住在郊区不肯见人,人以为我是看破红尘修身养性,其实我每天睡下的时候,都害怕几个小时后又要醒过来。”
站在三里屯的小广场上,我看着她被北风抽打得通红的脸颊。 我知道距离她走出阴影还有漫长的岁月,无论她在赌局上多么敏捷而快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了半晌,拉她走进旁边的商场,买了一条围巾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