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她高昂着头走到甲板上。我们在房间里耽搁了太久,晚餐早就开始了,头盘已经撤下去。陈言身边的椅子一直空着,那是陈白露的位置。 不管陈言和程雪粟隔着多少个人别扭地交谈,他们必须如此。
陈白露打扮出众,精神饱满,美得无可辩驳。她一出现,依旧像四年前我刚认识她时那样,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她的身上。
包括陈言。 陈言转头看着她,海风吹动翠绿的羽毛,拂着她红润的脸,在满满一甲板盛装的漂亮姑娘中,她依然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就像一年前他第一次在我的生日聚会上见到她的时候那样。
但是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当年的爱慕了。
连猎艷也没有。
他像看一 个陌生人, 或者一 幅肖像画 一样盯 着地看, 嘴唇紧紧 地抿着。
“你吃过冻蟹了吗?”她歪头一笑,嗓音在夜里显得尤为清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在你睡觉的时候。” 然后他迅速把脸转开了,程雪粟始终端坐在他斜对面,脸上保持着清澈的笑容。他的目光经过程雪粟的时候停顿了一下,然后才低头看了看新上的牛排,拿起刀叉。
那一停顿激怒了我,我几乎想把牛排刀从他手上夺下,告诉他陈白露经过了怎样痛苦的梦魇,以及她容光焕发的神采是藉助了酒精的力量。 但是陈白露视而不见。她整理着裙摆坐下,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对陈言说:“你帮我切好不好?”又问杨宽:“有没有香槟?我今天不大想喝葡萄酒。” 我心里咯噔一下,猜是刚才那口空腹吞下的龙舌兰使她不舒服了。
我想阻止去拿香槟的服务生,却听到陈言在她耳边用冷淡的声音说:“你这么能干,还切不好一块牛排吗?”
尽管陈言的声音很低,但身边的人都听到了。他们用探听八卦的目光轮流打量着陈言、陈白露和程雪粟,餐桌靠近我们的这一头突然静下来,引得另一头的人也纷纷朝我们看,喧嚣吵闹的甲板剎那间寂静无声。
“哈哈!”陈白露突然大笑一声,然后把头转向我,气喘吁吁地说着: “海棠,你真是——你真是——”
我愣了一秒钟,然后跟着她一起大笑起来,好像我刚刚真的讲了一个笑话一样。
这一轮冷场迅速被另一轮觥筹交错盖过了。红酒和为陈白露新上的香槟在碰杯时泼出来,滴滴淋在雪白的桌布上。陈白露没碰任何一杯酒, 低头专心切着那块牛排。我小心看她,她细瘦的手腕握着银亮的刀叉不住发抖。
我迅速切好自己的牛排推给她,把她的盘子拿到自己面前来。她已经切完了一半,可是底下的筋都连着。
~7~
晚餐之后是舞会。在他们撤下餐桌、往甲板上撒滑石粉的时候,我已经编好了藉口,说自己晕船,让陈白露陪我回去休息 ——她这样的身体状况、他这样的情绪,她留在这里跳舞无异于是折磨。
可是陈白露的情绪出乎我意料地高涨。她同杨宽跳舞;她教腼腆的小姑娘跳舞;她对着服务生表演的小魔术大呼小叫;她从水箱里捞起活虾穿在铁签上烤;她趴在栏杆上把面包渣扔进海里,回头喊大伙来看鱼;她活力四射,她在哪一个角落,甲板上的聚光灯就打向哪一个角落;她清脆的笑声和灵活的腰肢多少沖淡了游艇上的纸醉金迷。
但是沖不淡陈言脸上的阴郁。 他坐在那儿,远远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她的身影。 陈白露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串好的虾,放在篝火上烤着,红彤彤的火苗映着她轮廓分明的侧脸。
“你瞧她多可爱。”我对陈言说。 陈言只点了点头。 “她好漂亮。”程雪粟坐在我们身边,用赞嘆的语气说。 “当然,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从来不伪装。” 我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反馈,陈言依旧用阴郁的眼神看着她,而程雪粟,端坐在他身旁,像一块温柔的奶酪。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和乖巧的坐姿,她天真的眼睛里饱含着爱慕,毫不避讳地盯着陈言不放。而我在心里好笑地想:傻瓜,陈白露是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你想取代她吗?陈言不是薄情寡义的人。
但我高估了他。 第二天,关于昨夜餐桌上冷场的原因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即使对人际最不敏感的人,也知道了陈言和陈白露之间出现了无法修补的裂痕。他们也许并不清楚裂痕的根由,但形势急转直下,陈白露很快被孤立了。
我怎么形容这个圈子的势利呢?在陈言出现之前,陈白露是独身姑娘,她永远光鲜漂亮,永远充满活力,任何场合只要有她在,周围的人都会多快乐一些,除了路雯珊,人人都喜欢她,男生们尤其爱慕她,她的追求者自我认识她的那一天起,直到她同陈言正式在一起,从来没间断过。
但是她一旦和陈言分手,情况就和从前完全不同了。没有男生会追求朋友的前女友;如果陈白露的背景深厚,像路雯珊或者程雪粟那样,女生们依旧会同她保持亲密的关系,但她是一个要靠打工赚钱、常常入不敷出的落马贪官之女。她失去了陈言,就什么也没有了。 仅仅在第二天,那些昨夜还陪她跳舞、听她说笑、为她点菸的人们,全都离她而去了。她妙语连珠,但没有人用笑声回应她;她让服务生换上她喜欢的音乐,但没有人再来邀请她跳舞。在这灯火通明、纸醉金迷的甲板上,她仿佛一个人形黑洞,欢乐一靠近她,就被无声地吞没,她不知道该如何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