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前一番慷慨陈词的较量,一边是在陈列郭熙罪状,一边是在证明已方才是刘家正统,其实来到这一步,已经不用再去争辩谁是谁非,镇魂关十几万生灵惨遭屠戮,仅凭这一点,就够郭熙死八百回。
宣正帝在位二十余年,励精图治,勤俭持家,功绩不足以评为圣君,贤君绰绰有余,大宁子民对于这位皇帝的印象,总体而言,功大于过,除非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步,谁都不想揭竿而起。
于是在安西军中,有超一半的将士甘愿归顺朝廷,这也是为何三十万大军敢打四十万西军的底气,只要征西军取得优势,西军必然人心惶惶,再派出有威望的将领引发哗变,破城,并非异想天开。
太子明白这个道理,郭熙同样也清楚自已的险境,所以将刘夫子推到前面,暂时稳定住军心。
身披虎神甲的郭熙虽然个头不高,但常年积攒的威势不可小觑,泰然自若望着征西大军,缓缓说道:“皇叔,一甲子之前,你是皇室遗孤,跑到镇魂关避难,教书育人数十年,潜心隐市,关起门来钻研儒家经典,从不过问尘世,这么多年过去,身边依旧有朝廷的探子,说明宣正帝对你很不放心。你再看看他的儿子,痴傻如猪,名为刘识,大字不识一箩筐,更不会识人识天下,有这样的储君,你们刘家的血脉,还能延续几代?”
刘皇叔本就是风烛残年的岁数,再关了半年,皮囊已然脱相,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一边冷笑,一边说道:“大宁再羸弱不堪,也轮不到你姓郭的来替我们操心,乱臣贼子,贻害百姓,十几万生灵毁于你手,残忍程度亘古未有,你好,你很好,史书中,必有你一席之地,等打完这一仗,天下都知道郭熙是遗臭万年的王八蛋。”
郭熙微笑道:“史书里,杀降杀百姓的魔星大有人在,才十几万人而已,轮不到郭某来撑起恶名。”
刘皇叔义愤填膺道:“人家杀的是敌军,你杀的是自已的黎民!郭贼,国贼!老夫读了一辈子书,清白岂能容你玷污,苟活到现在,无非是想给天下人瞧瞧,三皇子是忠是奸,想要打着我的名号造反,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说完,刘皇叔摘掉帝王冕冠,闷头扎到墙外,想要以死来证清白。
一只大手抓住他的肩头。
安西军副帅,十三太保之首的云飞,揉着花白的络腮胡,声若洪钟笑道:“皇叔,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想求死,比活着更难,老老实实当你的皇帝,等打退朝廷大军,再死也不迟。”
刘皇叔回过头,怒不可遏道:“云家狗贼,亏你是将种世家子弟,当初镇魂关子民为了纪念你的功绩,建造得胜亭供后人瞻仰,堂堂名将,居然伙同郭贼造反,你也是乌龟王八蛋!”
云飞摁住他的后颈,放肆笑道:“老皇叔,火气别那么大么,既然你想以口舌诛我,那不妨掰扯掰扯。按照我的战功,回到京城该封赏何职?即便封不了国公,封侯跑不了吧?可最后只给了一个小小四品闲职,要我去看皇家寺庙。皇叔,今昔不同往日,京城里,由皇室宗亲和八大世家说了算,其他人想要染指高位,门都没有,除非给他们当狗,他们才肯赏几块没肉的骨头。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值得大伙去卖命吗?干脆反他娘的,临死之前杀几个皇亲国戚,不枉人间走一遭。”
刘皇叔冷笑道:“不封到满意,你就反,祸害几十万百姓,伙同郭贼通敌,畜生,简直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云飞爽朗大笑道:“读书人骂起人来,不痛不痒,还没我们臭丘八骂得痛快,只要你老人家高兴,随便骂,反正云家祖宗都死了,不会怪罪我这不肖子孙。”
刘皇叔怒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
郭熙斜了眼口吐白沫的老皇叔,朗声道:“咱们的皇帝,见到夺他江山的逆贼居然敢来征讨,气晕了,将士们,正是立功的好时候,该为大宁正统出一分力了。”
侍卫将刘皇叔馋走,安西第一幕僚谢宗昭站在他之前的位置。
郭熙抬起眼皮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谢宗昭捏着稀疏的山羊胡,清瘦俊逸,颇有儒士风采,轻声道:“抓了几名鹿家子弟,命人严加看管,其他的将种子弟,暂时不动,严加监视即可。”
郭熙疑惑道:“不杀?”
谢宗昭摇头道:“鹿家在安西军中势力最大,几乎有一成的将领跟鹿家有关系,杀了他们,容易动摇军心,这些将门子弟不惧生死,拼的就是一个流芳千古,把他们逼急了,会适得其反,不到万不得已,暂且留他们一命。”
朝廷知道将种子弟是起死回生的妙手,作为安西大都护的郭熙怎能不清楚。
早在反叛之前,已经警惕世家子弟,缓缓削弱他们兵权,安排到闲散职位,可将种子弟实在太多,要么是他们亲手带出来的兵,要么与他们沾亲带故,形成盘踞在军中的最大隐患,想要全部铲除,一时半会儿根本做不到。
“什么时候才是万不得已?”
郭熙自言自语一句,远眺征西大军,指肚反复摩挲着圣人御赐宝剑,沉声道:“今日他们会攻城吗?”
谢宗昭笃定道:“征西大军的主帅是太子,他只不过是傀儡,真正发号施令者,是元嘉元貂寺,他以善谋著称,被誉为宫中恶狈,凡事谋而后断,棋风稳健多变,在占据优势时,绝不会铤而走险。不出三日,会大寒上冻,护城河变成冰面,利于征西军攻城,我猜,他们会在那天动手。”
郭熙询问道:“我这辈子没打过几次仗,你觉得能守住多久?”
谢宗昭鬼魅一笑,说道:“那得看大都护想守多久,想要他们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