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灵其实没太懂那句大气是什么意思。
换做平时, 她大约会直接问,但这会儿更重要的事是追原随云——她和这青年聊天的功夫,他们脚下的船, 又追了好几丈, 她时刻关注着两条船之间的距离,眼见可以直接掠过去了,注意力便也立刻回到了正事上。
她转向楚留香, 说:“我得去了,你要随我一起,那就一起罢。”
楚留香闻言,只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他什么都没说, 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彼此确认,便不再犹豫, 同时轻点足尖, 飞身而起, 朝前方的海沙帮大船掠去。
不过学了凌波微步的南宫灵, 到底要更快些,最终先楚留香一步,落到了海沙帮大船上。
这条大船不仅大,还很高。
其船舷高过海面两丈多,寻常轻功高手自低处掠上,便是不谈或许会气力不济的问题,光是落至甲板上时发出的声响,就足以惊动船上的人了。
可南宫灵和楚留香的轻功实在太高,两人先后上船, 又先后落定, 竟是半点足音都不曾发出。
如此一来, 自然也就没有立刻惊动船舱里的人。
至于留在舱外,负责时刻观察定风旗以调整航向的舵手们,则因基本都聚集在船头,也不曾注意到他们。
南宫灵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从船尾的入口,进到了船舱内。
期间她用传音入密,跟楚留香简单讲了讲自己在追谁,以及为什么要追。
楚留香非常惊讶。
不过也没惊讶多久,因为再走几步,就要触发船上一座机关了。
他上回来探这条船的时候,就差些中了招,这回有了经验再探,自然不会再犯错。
但仅仅是自己不犯错是不够的,他还得帮南宫灵避过去。
于是什么都没顾得上问,就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带着她一起,弯下了腰。
虽然一共也没见过几次面,但可能是因为当初一起合作办过无花,南宫灵对这位据说很风流的盗帅,总还是怀着一股信任,这么突然地被他揽住,她既没有惊慌,也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立刻配合着软下了身体,任由他带着她继续前行。
如此反应,倒是叫楚留香一愣,心道丐帮出身果然不拘小节。
美人在怀,本是风流之事,更何况还是南宫灵这样的美人,但此时此刻,楚留香的心中,却是没有半分旖旎。
他只想尽快带她走过这一段充满机关的道路。
在他的帮助下,他二人到底有惊无险走完了这段路,且避开了所有机关。
好不容易走至尽头,楚留香下意识便要松一口气,但南宫灵及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原随云三岁失明,至今已有九年。”她给他传音道,“如今的他,听觉已臻化境。”
普通的呼吸声,隔得远了,或许还听不到,但若是忽然长舒一口气,那绝对逃不过此人的耳朵。
至少他那些手下是这么说的。
虽然其中可能有夸大的成分,但小心一点,总错不了。
楚留香听到她的传音,瞬间了然,随即在她的手掌下慢慢地调整起了自己的呼吸。
一吞一吐,热意洒在她掌心,再一低头,对上她清亮的目光,蓦地思绪一顿。
按理说这种时候万不该分心,但这一刻,楚留香却心中却忽然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感慨来。
灵姑娘似乎长高了不少,他想。
南宫灵不知他心中所想,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平复,便松了手。
也是在这时,前方一扇门内,响起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语气很是沉稳,但音色又透着一股年幼的味道,不用想就知道,必定是原随云。
原随云正跟自己的手下说话,问他们可有通知海沙帮,赶快去查武夷派的情况。
“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他们知道该怎么处理。”
屋内,他的手下恭敬地答道:“公子放心,属下们收到岛上飞雁传书,便即刻联系海沙帮帮主了,他已派人赶往闽地。”
“嗯。”原随云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出去吧,让我静一静。”
门外不远处,南宫灵和楚留香听到这里,同时看向对方。
呼吸间,两人已交换完一个眼神。
合作过的人就是这样,不用开口,也不用传音,便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达成某种无言的默契。
下一刻,门从里侧打开。
吱呀一声过后,二人同时行动。
楚留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住了那即将跨出门外的人穴道,而南宫灵脚步生圆,一个转身,人已入门。
他二人配合得极好,但门内的原随云也不是吃素的。
他虽被自己手下开门发出的声响影响了一些感知,但南宫灵闪入门内的那一瞬,他这个瞎了近十年的人,还是立刻捕捉到了她衣物翻飞时,发出的声响。
南宫灵对他的敏锐程度并不意外,但真的见到他本人,同他交上手,她还是颇为惊讶。
她不是不知道,这位传说中万般优秀、唯失明一项叫人可惜的原少庄主,必定是个天才。
但考虑到他才十二岁,对活捉此人,她不说信心十足,也好歹有那么几分把握。
可眼下两人交上手,她才发现,他的身法,几乎不比名满天下的盗帅楚留香差。
再加上他那变态的听声辨位功夫,她还真没能在头几招内,就把人抓到手。
好在这里头地方不大,她也不是来同他切磋的,三抓不成,她就直接来硬的了!
原随云从意识到有人闯入起,便绷紧全身,毫不犹豫地出了手。
他对自己的武功一向很有自信。
尤其是轻功。
最近这一两年,他离开太原,四处拜访各种武林世家,明面上是作为无争山庄的少主,跟同辈人以文会友地结交,实际却是仗着轻功之利,窃取各种势力的独门武功秘笈。
两年来,他从无败绩,但凡出手,必能有所收获,自认只论轻功,可堪天下第一。
结果今日,不仅遇到了对手,还把他逼得无比狼狈。
再想起今日一早,从海上销金窟传出的消息,原随云岂能反应不过来,无争山庄的多年谋划,必定是出了天大的岔子,甚至可能比他先前预估的最坏情况还要糟。
但就算反应过来,这会儿他也无计可施。
因为南宫灵已经动了真格。
她使出了天山折梅手。
上一招的余波还没结束,令原随云听到动静也难以预测的一招擒拿,已然出手。
不需要蓄势,也不需要用兵刃,就是那么简单但干脆。
一挥一抓之间,行云流水一般,卸去他的掌力,再一转,便瞬间将他反制了。
原随云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制住得这般容易,以至于南宫灵收起那式擒拿法,点住他穴道的时候,他还没从那种震惊缓过神来。
他们俩的交手其实很短暂,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甚至没给到楚留香出手帮上一二的机会。
不过动手间闹出的动静,也惊动了船上其余人。
不消片刻,就有人找了过来。
南宫灵拿住了原随云,便没了顾忌,看到有明显是他手下的人找来,她反倒更高兴,毕竟人在自己手上,主动权便也由她掌握了,当即要求他们直接返航,不准再前行。
下人们投鼠忌器,不敢不听她的话,只能去通知舵手,准备调转方向,回定海港。
其中为首的那一个,更是紧张不已,连连向南宫灵请求,要她别伤害自家少主。
求着求着,还给她开出了条件,说是只要她肯放了原随云,无争山庄上下,都会记住她的恩情,任她提要求。
南宫灵:“真的任我提要求?”
她问完,也不等那侍卫打扮的人反应,便继续道:“那我若是要无争山庄向天下人承认,你们买通武夷派,私下买卖人口,强迫他们在海岛上为你们修建海上销金窟呢?”
话音未落,别说眼前这群下人了,就连被她制住的原随云,也完全变了神色。
第一反应最能说明问题。
她讲完,这乌泱泱一大群人,没一个想起来反驳,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对她那番话的肯定。
旁观的楚留香见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叹道:“无争山庄久不入江湖,图谋却不小啊。”
感叹的尾音尚未结束,原随云的那些手下,便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而后同时发难,试图从南宫灵手里,把自家少主抢下来。
可惜他们的武功普遍不高,想要动用船上其余机关的心,也早被熟悉船上机关的楚留香料到,不仅没能抢下原随云,还反过来给了楚留香出手的机会。
进来一个,他就点上一个人的穴。
不消片刻,便把人全部制住。
南宫灵看了,不由叹道:“你这手点穴功夫,当真独步天下。”
楚留香微笑:“我的点穴手法,都不能独步此船,谈何天下?”
这是在夸她,南宫灵听懂了。
说实话有点夸张,可从他这么一个总是无比真诚的人嘴里说出来,又叫人十分受用。
于是她也微牵唇角,露出一个明朗的笑,道:“是你太谦虚啦。”
楚留香:“依我看,谦虚的是灵姑娘你。”
大船在海中转向需要时间,外面的舵手得了令,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让船往回驶去。
好在只要完成转向,剩下那点路,就用不了多少时间了。
两刻钟后,船顺利回到定海港。
南宫灵在船入港之际,推开窗往外看了眼,发现楚留香的那条船,已经先他们一步靠了岸。
而被她拜托了留在岸上跟黄药师解释的胡铁花,这会儿正伸着脖子,朝这条船看来。
一身青衣的黄药师就立在他身旁,一派八风不动的模样。
却又在她收回目光的时候,骤然抬起了眼。
下一刻,黄药师飞身而起,朝这条海沙帮的大船掠来。
南宫灵以为他是急着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原随云,便在他上船后,立刻向他解释起了这里面的原委,顺便把自己那个猜测告诉了他。
黄药师全程不发一言,听到最后她猜的原随云与他交朋友的原因时,才皱了皱眉。
南宫灵以为他是在不爽被原随云诓骗,想了想,又补充道:“若非此次误打误撞,得知了武夷派暗中干的勾当,我也不会想到,人人称赞的无争山庄少庄主,私下里还有这等图谋。”
她说这话,本意是安慰他,没认清原随云的真面目属实不怪他,只能怪原随云太狡猾。
但他听了,眉头反倒皱得更紧。
南宫灵:“?”
这人不会不信她的话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不免紧张起来,连带着神情也严肃了不少。
而就在她心跳逐步加快,甚至做好这家伙跟自己翻脸的心理准备时,他开了口。
“为何现在才说?”他问,“事关重大,你若早言,也不必在我家中耽误时间,最后折腾得必须出海追人。”
南宫灵:“呃……”
他看着她,很快有了答案。
“你怕我不信你的话。”他说。
南宫灵不得不承认,黄药师确实是一个聪明到极点的人。
她其实没有明确地那么想过,但她的潜意识中,也的确存在着那样一份担忧。
毕竟当初在济南,他谈及原随云时,丝毫不吝赞美。
这件事又牵涉了太多人命,所以在一切被掌控住之前,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把真相说给他听。
她不认为以黄药师的个性会掺和到这件事里来,也不认为他会毫无理由地包庇人。
但她觉得在尘埃落定后再告诉他真相,事情会更简单一些。
“你们是朋友。”她顿了顿,到底没回避这个话题,“我不想冒险。”
黄药师呵了一声,说:“所以你觉得我跟你不是朋友。”
南宫灵:“?”
这又是哪里得出的结论啊!
“灵姑娘宅心仁厚,向来愿意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大约是觉得气氛不大对,楚留香忽然开口,插了一句,“她先前不告诉公子,估计也是怕公子夹在两个朋友之间,觉得为难。”
楚留香尽力打了圆场,可黄药师不买账。
黄药师扫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她肚中蛔虫,如何知道她心中所想?”
楚留香从入江湖的第一天起,就在跟各色心眼十足的人打交道。
他当然听得出来黄药师话里的阴阳怪气,也大概猜到,这少年郎为什么会这么阴阳怪气,一时有些想笑。
但他忍住了。
相反,他垂着眸,认真思索了片刻,道:“或许是因为我很确定,她当我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