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下肚, 体内如三伏天盘旋不去的热气被一股凉风吹散,吹得头脑清明,通体舒畅。
铃兰能感受到, 她的身体内正在产生一些奇妙的变化。
她放下酒杯, 看了一眼对面的王永柱。
就在刚才, 王永柱皮肤上的硬化树皮尽数褪去,脑壳上残留的一点鸡冠也彻底消失不见。
他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
眼睛里也是少有的清明。
铃兰伸手往自己头上摸去,牛角不见了,小花也没有了。臂膀上的黑色绒毛也消失不见,一切恢复了开始时的样子。
铃兰十分欣喜, 终于不用再花里胡哨下去了。
否则再继续这么长下去, 真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的奇行种。
“谢谢村长!”铃兰笑着对老村长道谢。
“不必客气,这本来就是我给你们的谢礼。”老村长抬手指向剩下的酒瓶子,“剩下的都是你们的。”
这个瓶子的容量大概五百毫升, 铃兰和王永柱一人一杯,剩下大概还有五六杯的容量。
剩下的要怎么分呢……
铃兰犯难起来。
平分吗?
说实话, 这不是铃兰内心想要的分配方式。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铃兰全都想要。
而怀中蠢蠢欲动的神谕之书在告诉她,这鬯酒除了可以清除邪神的污染之外, 于她所携带的神明而言, 也有致命的吸引力。
有了鬯酒, 可以供她驱使的神明就更多了。
真的很难不动心……
铃兰咬了咬唇,更加为难了。
以王永柱那个动不动被邪神污染的脑袋来看, 她至少拥有五种办法,可以把五五分变成三七分,或者二八分。
可是刚刚她还下定决心要日行一善来着。
真难办啊。
真的好为难啊。
哥哥为什么要给她立这种规矩呢。
就在铃兰纠结得眉头紧皱的时候,王永柱看了村长一眼, 说:“这一次找到鄂博请回山神,主要是铃兰的功劳。我只是个跑腿的,如果没有她,我们根本上不了山。所以这壶酒,我喝一杯已经够了,剩下的都是铃兰的。”
铃兰惊诧抬眼,便看到王永柱一脸认真地结束了这一番发言。
铃兰赶紧问:“你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话,她就满足他的谦逊,然后就不推辞地收下了。
王永柱皱眉反问:“难道你希望我说的不是真的?”
王永柱接着说:“而且我已经有五谷母的祝福了。”
是哦,她已经把花冠送给他了。
这个人还挺懂得投桃报李的嘛。
铃兰便开开心心把剩下的鬯酒收下了。
老村长对他们的分配没有异议,他人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今天儿子回来,他情绪过于波动,大哭一场之后,只觉得疲累得厉害。
陪着铃兰和王永柱在院子里烤了一会儿火,吃了几口羊肉之后,他就回屋休息去了。
剩下铃兰,王永柱,还有多吉三个人围着火堆继续烤羊肉。
村落比外面的世界要更安全,三个人都放松身心,享受着难得的惬意与平静。
多吉一口一个勇士,老给铃兰敬酒。这些酒不是鬯酒,是普通的烈酒。
铃兰是喝不得酒的,但也接过来,转过身去偷偷喂灶王爷,还要装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
灶王爷本来馋得不行,被铃兰喂了这几杯烈酒之后,安静多了,也不闹了。
或许是醉了。
王永柱不知道铃兰的动作,很不赞同地制止多吉:“喂,别敬酒了,她年纪还小,不可以喝这么多酒。”
多吉听了,整个人愣在那里,慌得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嚅嗫着说:“对不起勇士,是我糊涂了。因为我家妹子很能喝酒,酒量比我还厉害,所以我……”
虽然多吉胡子拉碴,看上去年纪和王永柱不相上下,但在森林里混的这二十年,让时光在他身上停滞了一般,慌乱的眼神里还透着一股少年人才有的清澈。
铃兰笑着摆摆手:“我不喝就不喝了,你赶紧叫你妹子出来一起喝酒吧。”
“妹子……我妹子……”多吉怔了怔,“我妹子已经出嫁了,现在是个大姑娘了。听我阿爸说,她现在住在金钱镇里,日子过得很不好。”
多吉抽噎了一下,一个大男人,抱着胳膊呜呜哭了起来,一点都见不到冲进雨夜里和刀劳鬼较量的伟岸和勇敢。
“我不是个好儿子,也不是个好哥哥,也不是个好的首领,我、我没用啊……”
王永柱看着他,眼睛竟也湿润了,随后仰头喝了大一口酒。
铃兰真的不会安慰人,于是索性决定了不安慰,直言道:“你妹妹过得不好,那你就去找她呗。她是情感不顺呢,还是家庭不睦呢,还是儿女不孝顺呢,总有个原因吧。而且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又不像我,不知道我哥哥在哪儿。”
铃兰说:“哭什么呀?哭能解决问题吗?”
多吉停止了哭泣,点头赞同道:“你说得不错,我应该去找我的妹妹。”
顿了顿,多吉又问铃兰:“你的哥哥长什么样?说不定我可以——”
“穿着白大褂,身高比我高,头发比我长。”王永柱立即抢答。
“穿着白大褂,身高比我高,头发比我长。”多吉古怪地看向王永柱,露出了一副他不是眼睛有点问题就是脑袋有点问题的表情,“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描述方式?就没有具体的外貌特征吗?眼睛是什么眼睛,脸型是什么脸型?”
王永柱沉默了。
多吉道:“你这个人有点奇怪,还是让勇士她自己说吧。”
铃兰只好说:“他说得对,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见到就见到,见不到就算了。你又不是萨满,你应该不是用心灵看的,心意尽到就行。”铃兰说。
王永柱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探过头来问铃兰:“萨满给你占卜了什么?”
王永柱对这件事挺好奇的。
他好像怕她隐藏什么他不懂的消息。铃兰想。
她现在和他也算有了过命的交情,看在他把剩下的鬯酒都给她的份上,铃兰决定把兽皮拿给他看——本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于是,铃兰把萨满给的兽皮掏出来。
王永柱展开一看,脸上露出迷茫得不得了的表情,喃喃重复道:“小蝌蚪不会迷路?什么意思?”
“还有下面画着一束铃兰花,这是萨满画给你的?”
没等铃兰说什么,多吉便说:“这不是萨满画的,是她算出来的。她拥有和天地沟通的能力,在请神的过程中,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然后在神明的指示下,写出了这些东西。”
铃兰把兽皮收回来,放好,解释道:“这束铃兰花,是我和哥哥的暗号。”
“暗号?”
“嗯,我小时候不爱写名字,就在试卷上画一朵铃兰。老师为此还叫过家长呢,然后哥哥就来学校了。”
王永柱对此很有想法,小孩子在学校调皮是这样的,不过他女儿一直很乖,成绩也很好,他没有因为这种事情被请过,所以也就没有相应的经验。
他有些意外地看铃兰一眼:“看不出来,你在学校还挺调皮的。你哥哥是不是骂你了?”
铃兰动了动眉梢,好像是有点生气,她瞥了王永柱一眼:“为什么要骂我?我哥哥不仅不说我,还夸我,说我不应该只画一朵,应该画一束!然后还给我设计了独属于我自己的艺术签名!”
王永柱:“……”
多吉:“你有一个好哥哥。”
铃兰得意道:“那当然,我的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王永柱又问:“小蝌蚪不会迷路又是什么意思?这也是你们约定好的暗号?”
“小蝌蚪找妈妈,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王永柱点点头:“知道,给我女儿讲过。小蝌蚪找妈妈,怎么了?”
但依旧一脸迷茫。
即使已经知道王永柱不喜欢动脑,但铃兰有时还是会感到诧异。
“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小蝌蚪能找着妈妈?它就不会迷路吗?”
“我——”王永柱被问倒了。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是,他就没想过,这竟然也算一个问题。
小蝌蚪为什么不会迷路?
“这不就是一个童话故事吗?”王永柱不理解,“童话故事没有逻辑,只要达到教育的目的就可以了。”
“我的哥哥不是这样讲的。”铃兰反驳道,“我问哥哥为什么小蝌蚪不会迷路,他就能答得上来。”
王永柱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粗心了,导致给女儿漏讲了什么重要的内容。
他开始纠结起来,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正经而严肃地问:“所以,小蝌蚪为什么不会迷路?”
“因为,妈妈一直在等它。”铃兰说,“这就是哥哥小时候给我讲的故事。”
她看着跳跃的火光,坚定道:“我一定能找到哥哥,因为他一直在等我。”
王永柱便再没有说话。
多吉感叹道:“我真不是个好哥哥。”
铃兰没搭理他们,回屋睡觉去了。
等次日一早,铃兰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亮了不知道多久。
院子里传来打架斗殴的声音,她推开门一看,发现王永柱正和一个壮汉摔跤。
两人互相较劲得面红耳赤,然而身型较为瘦弱的王永柱敌不过那个壮汉,很快就被壮汉举过头顶掀翻过去。
他倒在地上,闷哼一声,好半晌没起来。
铃兰默不作声,悄悄超过地上的木棍绕过壮汉的背,一棍子正要挥下去,躺在地上的王永柱见了,立即悚然叫道:“铃兰,他是多吉!你冷静一点!”
那壮汉一回头,就看见一根高高举起的木棍即将朝他而来,吓得抱头鼠窜,口中大喊:“勇士!是我!是我多吉啊!”
哦,是多吉。
铃兰把木棍一摔,认认真真打量多吉几眼,看见他胡子刮了,头发洗了,整个人收拾干净了很多,和昨天简直判若两人。
为了弥补她刚刚没落下去的那一棍可能给多吉造成的心理伤害,铃兰违心地称赞道:“多吉你这样一收拾,太帅了,我都认不出你了。”
多吉说:“我说过,要为你们燃上三天三夜不熄灭的篝火,当然不能邋里邋遢的参加,必须得收拾干净才行。不过……”
他顿了顿,垂头丧气道:“不过本来打算好的篝火晚会可能没有办法举行了。”
“我今天才听我阿爸说,村庄里没有多少人了。大家都搬走了,剩下的不足五十人。”
多吉说:“大家都搬到金钱镇去,我本想把他们请回来,可是我阿爸说,金钱镇最近不太平,有邪祟作乱。所以……”,